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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品太医第75节(2 / 2)


  这么写了一段之后,洪文又觉得好像有点矫揉造作,于是换了种口吻继续写,“……就是真冷,我从未在这个时节来过这边,如今也算见识了。若公主日后想来,切记多带大毛衣裳……只是风光真好,一人独享着实可惜……”

  写到这里,他搁下毛笔活动下手腕,起身去门口舒展筋骨,却见有几人急匆匆往外走,便下意识问了句,“几位要去哪儿?”

  那几人一转身,洪文才看见他们手中捧着许多香烛纸钱之类,似乎要去拜祭。

  “啊呀,”洪文吃了一惊,歉然道,“我不知你们要去做正事,打扰了。”

  那几人没想到京中来的太医这样好说话,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大人客气,也算不得什么正事。”

  听他们这样说,洪文越发好奇,索性直接走出去问道:“既不是正事,怎么大冷天的又出去拜祭?”

  师父也说今儿的风格外大些,迎面一阵就跟被甩了耳刮子似的,一般没事谁会往外去呢?

  那几人面面相觑,还是其中年纪最大的那人道:“好叫大人知晓,原先北面颇有两处战场,曾时常有军队经过,偶尔也有重伤不治死了的,也只好就地掩埋。因那些兵都是天南海北来的,有时人都死了,家人还不知道信儿呢,只成了异地野鬼……咱们也做不得什么,便就地伐木立碑,知道名字的刻上名字,若不知道的,也不过无字碑罢了……今儿恰逢其中两位的忌日,我们就去拜祭一回,多少是个心意。”

  洪文听罢,不觉肃然起敬,忙拱手道:“既如此,我与诸位同去。”

  那几人一怔,有些意外还有些动容,当即应了。

  一行人出了驿站后门,沿着荒凉的野地走了约莫大半里,果然瞧见树林中一片高高低低的木桩子。那些木桩上都刻着年月日,有的带着名字,有的没有名字。刻痕之上又用墨迹反复涂抹,所以现在哪怕年深日久饱经风吹雨淋,但字迹仍清晰可见。

  那几人常年在驿站干活,几近与世隔绝,显然不大会交际,一路上都未曾主动与洪文攀谈,到了之后竟又把他一个人撂在一旁,自顾自掏出随身携带的抹布擦拭“墓碑”,时不时嘟囔几句:

  “张老哥,我们又来看你啦,可惜这几日大雪,没能出去买酒……”

  “算来,你小子今年也有二十岁啦,若在老家,只怕也要当爹喽!”

  “老兄,唉,今年还是没信儿,不过你且不要着急,我们老哥儿几个也还活着,慢慢找,总能找到……”

  洪文怔怔站在一旁,静静看着他们动作,狂乱的北风裹挟着他踉跄几步,再站稳时,忽被一种奇异的感情所充斥。

  在这片无人知晓的角落,竟掩埋着无数忠魂!

  他举目四望,目光所及之处尽是荒山高树,偶有几只乌鸦嘎嘎乱叫,被风吹得歪歪斜斜,仍奋力飞着。

  洪文的心剧烈震颤,身体虽然渐渐被风吹冷,但腔子里的一颗心,四肢百骸流动着的血液,却逐渐滚烫。

  啊!

  他想说点什么,可大约是读书不多,非但不能题诗作赋,甚至就连张嘴都做不到了。

  从驿站来的那几人已经清扫完“墓碑”,转而来到“墓园”前方的一个巨大的石头圈边,往里面插了香烛,点了纸钱。

  这一带常年刮风,又多野草干树,外头是断断不能见火星儿的,所以他们就想了这个法儿:

  先在地上挖坑,四周以乱石堆砌,做成一个石圈堡垒的模样,外头风再大,里面的火焰残烬都不会乱飞。

  仿佛被什么神奇的力量驱使,洪文慢慢走过去,也跟着拜了几拜。

  驿站成员总体分为官、吏、夫三级,官员自不必说,吏则是官僚之中最低级的一层,连官都算不得,没有品级,只有俸禄,而且俸禄极低。

  剩下的夫相当于各衙门的杂役,做着最脏最累的活儿,拿着最少的钱,而且随时可能走人。

  洪文见这几人身上服色各异,既有驿吏也有驿夫,而其中年纪最大的那人竟穿着驿官的官服,不觉又有些触动。

  那驿官不知从哪儿摸了根大树枝,拨弄着石圈内的纸钱,好叫它们烧得再干净一些。

  听说若纸钱烧不全,底下的人拿到的也是残品,花不出去。

  高高跃起的火苗与外来的冷风交接,平底掀起一股向上的气流,吹得众人纷纷眯了眼。

  他一张满是褶皱的老脸看不出年纪,被忽高忽低的火光映得忽明忽暗,此时站在烈烈寒风之中,满头白发都被吹得凌乱了,身形也微微佝偻,可仍是一丝不苟地烧纸。

  洪文问道:“那些人,你们都认识吗?”

  那驿官好像现在才想起来今儿还跟来一位太医,瞅了他一眼才摇摇头,“认识也好,不认识也罢,又有什么要紧?都是好汉子。”

  洪文点点头,“是呀,都是好汉子。”

  后面突然有人捏了捏他的肩膀,回头一瞧,“师父。”

  洪崖嗯了声,也拜了一回,“没想到这里还躺着许多英雄。”

  刚才他在驿站忽然闻到一股火烧味,还以为哪里起火了,赶紧出来看看,走近了才明白始末。

  回去的路上又下起细碎的雪粒,打在身上沙沙作响,不多时就积了一层。

  洪文抖动肩膀,看着那些粗盐似的雪粒刷刷滚落,再抬头望望前方蹒跚行进的驿员们,心中百感交集。

  雪粒自九重天飞扬而来,将这方世界都妆点成苍白一色,几十步开外就看不清了。

  有驿夫取了火折子出来,爬上高梯,点燃驿馆外的灯笼。

  刹那间,几点光亮驱散周遭迷雾,叫人的心一下子就安定下来。

  原本透亮的油纸外壳已在烟火长年累月的熏烤下泛黄,混着落上的灰尘,形成一种厚重而黏腻的壳子,被烛光一照,透出氤氲的熏黄的光晕。

  那光晕在寒风夹杂着雪粒中摇摆,将灯罩上大大的“驿”字映得格外清晰。

  在停留的三天内,洪文频频听到往来的踏踏马蹄和急促的铜铃声,时间不定,有时是晌午,有时是深夜,抑或凌晨,每每探头去看时,就见已经有听见铜铃声的驿夫提前出来交接。

  交接的过程极短极快,来的驿夫在马背上就将用木板和油纸反复包裹的书信文档递出,负责接应那人飞快地检查几遍,确认无误后盖章塞入怀中,也穿着一样的衣裳、带着同样的铜铃、挂着某某驿站的令牌,飞身上马,一路伴着急促马蹄和铜铃声远去了。

  偶尔风中还会送回他们支离破碎的声音,“五百里加急,闲人退散!挡路者斩!”

  洪文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很有种痴迷沉沦的意思,后面发展到只要听见隐约的铜铃声便披衣爬起,跟那些负责接应的驿夫们一起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