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胆小、怯懦又卑鄙(2 / 2)
我全身都紧张起来。
我以翅膀为壳,想要捂住耳朵,想要捂住脸,但冰冷的现实像水一样从缝隙侵入,挤满了里面,我终于忍不住探出头。
恶魔惹人讨厌地绕到我的面前。
他比平时更瞪大了眼睛,可以明显感受到他内心的兴奋。他曾经说过,天使的灵魂很珍贵,这就意味著他即将得到丰硕的成果。
「截止时间是今天午夜十二点。」
他露出恭敬的笑容说完后就消失了。
只剩下微弱灯光下形成参差不齐阴影的石阶,和下方一片像沼泽般的夜晚。
「…………」
我把脸埋进双膝,绷紧了嘴角。
至今为止的二十九天,我做了所有能够做到的事。
但是……全都是徒劳。
──怎么办?
最后一天来临了。
我紧紧握著名牌。
怎么办?怎么办?
4
放学了,我还是想不到任何方法。
「我觉得盐味拉面绝对不能少。」
美美毅然断言。
我们正在新闻社的活动室内讨论在伯方岛举行的露营计画。
伯方岛就是盛产伯方盐的岛屿,那里有一家使用了伯方盐的盐味拉面名店。
我以前曾经吃过。暑假去露营时,大家一起去吃过。
「听说很好吃。」
说这句话的美美其实也吃过。那家店有普通口味和浓稠口味两种拉面,她尝了只有健吾点的浓稠口味,语气坚定地说:『绝对是普通口味比较好吃,一定要写下来。』
但是,她忘记了。
她忘了我们一起吃盐味拉面,也忘了参加小学夏令营,因为下雨导致营火晚会取消而一直耿耿于怀,那次露营终于一偿夙愿,更忘了那天晚上,和我之间发生的事。
「真期待下个星期。」
身穿球队制服的健吾从操场上赶来,笑著对我们说。
照目前的情况下去,下个星期永远不会到来。
因为到了下个星期,眼前这四个人中,有两个人会从这个世界消失──
一看时间,已经下午四点了。
只剩下八个小时。
我只能对时间慢慢流逝感到焦急。
「我好期待营火!」
但是,我只能做和之前相同的事。
「如果下雨,我会哭出来。」
「啊,我们以前曾经遇过这种情况,良良,对不对?」
「对啊。」
我努力想要让大家回想起他们已经遗忘,但其实我也曾经参与的过去。
「是喔!结果怎么样?营火晚会取消吗?」
「对啊,对啊。」
健吾点著头,美美说:
「但后来在儿童馆举行了蜡烛晚会,根本逊色多了,一点都不好玩。」
──的确是这样。
「完全搞不懂是什么意思。」
「大家都喝倒采。」
──那一次,男生和女生都很团结。
「如果是现在,我会觉得还不错。」
──的确有道理。
他们三个人在回忆往事时,我面带笑容,在内心加入了讨论……
「当时还有没有其他人?」
我拚命暗示,希望他们可以回想起我的缺席,内心祈祷著他们会中计,同时观察著他们的反应。……但同时也觉得心灰意冷「这次一定又不行」。
最后,良良总结说:
「如果下个星期可以顺利举办营火晚会,大家一定会兴奋地说:『终于看到营火了!』」
「……是啊。」
的确就是这样……!
我差一点脱口说出这句话,但还是用力咬紧牙齿,绷紧了锁骨下方,用力把这句话挤进身体。到今天为止,已经不知道有多少次用这种方式把话吞回去。
「你怎么了?」
良良问我。
「……没事啊。」
「你今天有点不太对劲。」
我似乎露了馅。
「我刚才就发现了。」
「而且还看了好几次手表。」
美美和健吾也发现了。原来我的举动这么明显。
「你今天有什么事吗?」
「不是不是,真的没事。」
「那今天就先讨论到这里。」
良良说。
「好喔。」
「喔。」
惨了──
「没关系!真的没关系!再讨论一下!」
我拚命坚持,因为这可能是我们四个人最后一次讨论了。
没想到这种坚持完全发挥了相反的效果。
「我也要去社团练球了。」
健吾露出贴心的表情说。
「好啊。」
良良和美美也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走啰。」
健吾把手伸向拉门,准备走出去。
「明天见。」
「嗯。」
「路上小心。」
没有明天了。
照目前的情况发展,四个人的明天──不会到来!
健吾走出活动室。
大家都解散了。
我必须制止。
──但是。
即使制止大家解散,又能怎么样呢?
我忍不住这么想。
即使继续下去,也只能做和之前相同的事。无法说实话,只能重复之前的情境──这样有办法成功吗?至今为止的三十天,试了一次又一次,全都徒劳无功。
健吾走出去后,关上了拉门。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著这一切。
5
身体的感觉变得淡薄。
神经的传导好像出了问题,身体的末端好像笼罩了一层雾霭。
我对自己到底还是不是自己这件事感到模糊,灵魂好像有一半已经离开了身体。
时限将近,也许我有一半已经死了。我走在街上时茫然地这么想,甚至已经无法为这种事感到著急。
我走向神社。
淡淡地、自动地走向那里,感觉自己已经变成了机器。
正因为带著这样的感觉,所以当那一幕进入视野的瞬间,身体不加思索地采取了行动。
我躲了起来。
良良骑脚踏车载著美美出现了。
他们准备去神社。
美美坐在他脚踏车的货架上,双手抱著他的身体,脸颊依偎在他的背上。
那是我所不知道的美美。
美美也有脚踏车,她为了让良良载她,所以把脚踏车留在学校吗?
他们经过我躲藏的地方,背影渐渐远去。
他们应该会在神社的阶梯上,在枝叶遮住的地方聊情话吧?
「…………」
为什么遭遇这种事?
我做了什么坏事吗?
『我现在要去向良史告白。』
露营的那天晚上,美美突然这么对我说。
不,并不是突然,我们彼此都隐约感觉到这一天可能会到来。
终于举办了小时候错过的营火晚会,大家都很兴奋,目不转睛地注视著熊熊燃烧的火焰,有一种和平时不一样的感觉,于是今天就成为「这一天」。
暑假的时候,良良让我和美美言归于好,我也加入了新闻社,然后立刻发现了一件事。
美美对良良的感觉。
虽然美美努力克制,只能察觉到一点点,但这样就足够了。
我轻忽了这一点点的感觉,一直告诉自己,怎么可能?一定是我想太多了。所以选择视而不见。
然而,即使我不愿正视,随著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事情还是朝向既定的方向发展……那天晚上终于迎面扑来,我完全无法闪躲。
『优花,你有什么打算?』
她竟然问我有什么打算?
她其实只要问「你不介意吗?」就好。
美美就像堂堂正正向我提出决斗的骑士。
我无法面对她的坚强。
『……没什么打算啊。』
我选择了逃避。
『我要采取行动了。你不介意吗?……真的不介意吗?』
我点了点头,目送她离开。
我喜欢良良。
但我害怕遭到拒绝。
老实说,有时候我觉得良良可能也喜欢我。他对我这么好,是不是因为喜欢我?而且他看我的炯炯目光,也让我有这种感觉。
只是我没有把握,如果和美美同时向他告白,但他并没有选我……我无法忍受这样的结果。
到头来,我还是最爱自己。
虽然我个性消极,但自尊心很强,和以前相比,完全没有任何改变。
而且──我暗自期待,如果良良喜欢我,即使美美向他告白,他应该也会拒绝。
我胆小、怯懦又卑鄙。
……喔,原来是这样。
就是这个原因。
所以我才会遭到惩罚。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但是。
现在的我和那时候不太一样了。
良良和美美在交往,所以即使我在和恶魔的赌局中赢了,我也无法和良良在一起。
即使这样,我也觉得没关系。
当失去良良的时候,我很自然地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即使这样,我仍然不惜一赌。即使冒著会失去生命,即使冒著被恶魔夺走灵魂的危险,仍然希望良良可以复活。连我自己都很惊讶,自己内心竟然有这样的部分。
眼中只有自己的我,竟然把他看得比自己更重要。
我──真的这么想。
所以。
「……老天爷……」
我悔改了。
我现在是个好孩子。
我很努力。
所以──
所以,老天爷。
「……救救……良良……」
□
「成美,我有重要的话要说。」
社团活动结束,良史对我说这句话时,我就有了不祥的预感。
不,不对。说得更正确……那是觉得「该来的还是躲不掉」的叹息般的感情。
所以,我提出要他骑脚踏车载我去神社。
良史露出有点不安的眼神,但立刻下定决心说,好吧。
别担心。不是基于让你感到不安的理由。
那只是我一直想做,却一直没有做到的事。说起来,就像是结束的仪式。
坐在他脚踏车的货架上,从后面抱住他。
看著他的学生制服,然后轻轻把脸颊贴在他的后背。
虽然觉得自己很莫名其妙,但我有预感,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脚下看到的这片不断向后移动的柏油路。
走过两只狛犬之间,像往常一样走上石阶,坐在最上面的石阶上。
我知道他接下来会说什么,所以也清楚瞭解他的犹豫。
今天可能会不了了之──我并没有这种想法。因为他向来意志坚强。
「我希望分手。」
我就知道。
我完全没有感觉。连我自己都感到意外,甚至从容地觉得,这很像以前电视剧中的情节。
一方面是因为这样的发展在我的意料之中,但也可能我现在变得麻木了。
如果我也可以像优花那样说一些俏皮话,不知道该有多好。
──咦?
我之前好像也曾经有过这种想法 。
强烈的既视感突然袭来。
怎么回事?我陷入茫然。
蝉早就已经消失,温热的空气静止不动。
我注视著夏天留下的绿色枝叶屏障,回想起春天时的事──
我在入学典礼的当天,就决定了要参加哪一个社团。
课桌上放了一本宣纸小册子。写著『一高见闻录』的小册子是新闻社制作的学校简介,内容生动有趣,我隔天造访了新闻社的活动室。
我在那里重逢了阔别五年的良史。
他长高了。这是我对他的第一印象。
这算是什么感想?他这么吐槽我,而且我觉得他应该对我也有相同的感觉,就忍不住感到很好笑。虽然我并没有表现出这种想法。
放学后,我们去了好客家庭餐厅聊天。
我们谈论著刚好在社团活动室遇见的巧合和『见闻录』的内容,聊得很开心,然后我们聊了各自的近况。
我之前就听说他回到了今治。虽然我觉得他没有和我联络有点见外,但听了他说明的情况后,也就接受了。他似乎因为和父母吵架,所以才回来这里,他不太想提这件事,我也就没有多问。
然后,轮到我说明近况。
健吾的事都是正面的话题,所以说明起来很顺利。他即将成为棒球强队的正式球员,女生都很喜欢他。良史也瞪大眼睛说:「那家伙太厉害了。」
我目前的情况既不好也不坏,乏善可陈,但有一个很大的烦恼。不是别的事,就是优花的事。
之后,我们就一直在聊优花。
她从中学开始拒学,我和她大吵一架之后就没有见面。虽然我已经不再生气,但一直找不到和好的机会。
我发现聊优花的事聊了很久,而且后半部分几乎变成在向他倾诉烦恼和抱怨。
「那还真痛苦。」
看到他很有耐心地听我说完,我突然觉得他长大了。
「你去和优花谈一谈。」
我拜托他。对眼前的状况来说,他回到今治这件事简直是上天的恩惠。
「如果你去找优花,她也许愿意和你聊一聊。」
但我没有说出其中的原因。
「好。」他用力点了点头,「交给我吧。」
他露出坚定的眼神,那种开朗源自他看到他人有难,就无法袖手旁观的正义感。我想起他小时候也这样,不禁充满了怀念。
隔天之后,他每天都去优花家,却始终见不到优花,然后只能回家。
因为我家就在隔壁,所以会在他离开时遇到他。
「今天还是不行。」
他苦笑著对我说,我问他:「要不要吃面包?」
「好怀念你家的鲜奶油面包。真好吃。」
他吃得津津有味。
那天之后,他每天回家之前,都会来我家吃面包,然后一起聊天。
「小时候不太瞭解,现在发现今治在很多地方都很厉害,像是在全家前,可以同时看到今治城和码头。观光要素也太丰富了!」
我相信这是外地人才会发现。我在这里土生土长,觉得这种事根本不足为奇,也不会多看一眼。良史接连告诉我他在这方面的新发现,总是令我大吃一惊,然后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
因为我们参加相同的社团,所以相处的时间很长。
春天过去,梅雨季节也结束,天空中出现了积雨云。
良史几乎每天都去优花家,他实在太厉害了,我不禁对他肃然起敬。
优花闹够了没有──我越来越不耐烦,几乎忍无可忍了。
他终于成功地让优花敞开了心房。
「我和优花骑脚踏车一起去了来岛海峡,真是太猛了,该怎么说,风景太棒了,觉得有神明存在!」
平时他称赞今治时,总会让我感到高兴,但这一次并没有这样的感觉,反而有点不高兴。当时我还不知道其中的原因。
然后──发生了一件决定性的事。
『成美,你可不可以马上打开你房间的窗户?』
良史突然在电话中这么对我说。
「为什么?」
『你先别问。』
我按照他的要求做了之后,发现优花房间的窗户也敞开著,良史站在那里。
我还来不及感到惊讶,他慢慢把手上的东西丢了过来。
我不加思索地伸手去接,发现是橡皮球上绑著白色纸杯。白色纸杯的底部用胶带贴了白色的线。白色的线──连到了对面的房间。
纸杯电话。
我恍然大悟。
良史对我比著手势,示意我放在耳边。我把纸杯从橡皮球上拆下来,轻轻地……放在耳边。
『美美……』
杯子中响起了好久没有听到的声音。
『对不起,之前我说得太过分了……』
「不。」
『对不起,我不应该把鲜奶油面包丢在地上。』
没想到她连这些细节都记得这么清楚。
「没事了。」
这时,优花战战兢兢地……出现在对面的窗户前。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剪了短发,身上的衣服也很有型,和以前我见到时完全不一样,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优花看到我的笑容,双眼亮了起来,好像松了一口气。
她身旁的良史露出了心满意足的表情,对我竖起了大拇指。
我很高兴。
不光是因为他让我和优花言归于好,小时候曾经有一段时间,我和优花很爱玩纸杯电话。没想到他记住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告诉他的这件往事,然后用这种方式让我们和好,这件事深深打动了我。
我就在那一刻爱上了他。
一旦爱上他,就无法自拔了。
虽然我很久之前就知道优花的心意,但还是无法克制,所以为这件事痛苦不已。
不久之后,优花也加入了新闻社,再加上健吾,我们四个人在暑假期间,去了今治的很多地方。
在这段期间内,我始终无法处理有生以来第一次的恋爱,烦恼不已,痛苦不已。
所以,最后我决定做一个了断。
『我现在要去向良史告白。』
在伯方岛露营的那天晚上,我向优花宣布。
虽然我约了他,但在等待他出现时,我猜想他一定会拒绝我。因为根据我平时的观察,他喜欢优花。
这样也没关系。恋爱不重要,我希望赶快摆脱这种痛苦──我内心这么希望。
于是,我向良史告白。
他很惊讶,我立刻感觉到他流露出的感情。
──他会拒绝我。
我直觉地这么认为。
果然不出所料,这下子我终于轻松了。至少可以摆脱眼前的状态。这样就好。
我原本以为是这样。
「……我来这里之前,和优花聊了一下,她回答说:『没关系啊。』」
我脱口说了这句话。
「她说会声援我。」
她并没有这么说。
他露出了受伤的眼神。
「…………是喔。」
他小声嘀咕的嘴唇聚集了各种感情,渐渐变得僵硬。
于是,我和良史开始交往。
我很惊讶自己竟然会做出这么丑陋的行为,忍不住感到绝望。
我觉得自己胆小、怯懦又卑鄙。
这样的感情,原本就不可能顺利──
……………………咦?
神社内树木的沙沙声传入我的耳朵。
「…………」
我看向身旁。
前一刻向我提出分手的良史坐在那里。
──怎么回事?
我极度不安。
良史为什么还活著?
在我意识到这件事时,脑袋突然变得沉重起来。
好像有一大块东西突然出现,重重地掉落在原本空无一物的地方。
那一大块东西是──
没错。
中元节结束的那天傍晚,良史约我去公园,然后向我提出分手。
两天后──良史被车子撞死了。
他明明已经死了。
这是怎么回事?
而且,而且──没错。
优花。
优花为什么会变成那样?
那一大块东西是──
那是我莫名失去的许许多多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