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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话 复制品,入梦(2 / 2)




很久以前,素直和律酱曾经手拉手从这个堤坝上跳下去过。如果用相机拍着下降的瞬间的话,看起来就像是在空中翱翔。这种考验胆量的游戏在小学时十分流行。



最终,在一个女孩子落下的时候腿被玻璃碎片划伤之后,这个秘密游戏被老师和监护人发现了。当时就开了全校动员大会,全面禁止孩子们在海边玩耍。



我也想要跳下去一次。但看起来好像很危险。素直给我的评语是很温柔,和素直不一样,所以我没有那个胆量。如果有人认为这是不好的事情,摇头拒绝的话,我就会失去跳下去的力气。



我将视线投向远方,双脚在微微摇摆。



「我已经掉在铁轨上了,掉过了,所以没问题的!」



值得遗憾的事情,已经,没有了。



毫无价值地喃喃细语随风而逝。



我眺望着大海,许久许久。漂浮着的白色小船。飞过头顶的海鸥。



我的脸颊抽动了几下,因为我发现,自己已经听不到在海边散步的任何人的笑声了。



我成了一个人。夕阳业已西沉。四周渐渐变得昏暗起来。



到底过了多久呢?我一直在发呆。



我从堤坝顶部走过,沿着五米外的金属楼梯走了下去,走向沙滩。



每他迈出一步,锈迹斑斑的楼梯就像是在责备我一样,发出嘎吱,嘎吱的噪音。似乎是在警告吧。



海浪的声音。潮湿的海风。嘶~呼~鼻孔动了动,曾经无法感受到的浓郁的咸味,这次的清晰地收入了鼻腔之中。愈往前走,大海的气息就愈发浓郁。



远处,防浪堤上的灯塔在闪烁着光芒。红、绿、红、绿。宛若交替的舞步,光彩夺目。无数滚落在脚下的小石子,被波浪的飞沫打湿,变成了彩色石沙。



踩着卷起泡沫的海浪一端。



眯起眼睛,聚精会神地凝望着护堤石的最远方,望着那逐渐下沉的水平线。



月隐云后,没有月光洒落下来的夜晚。



嗯。



深夜中的大海,就像是一个怪物。



掀起黑色的波浪。



像是巨人的手在召唤我过去。平静的咆哮略带悲哀。



等到这个时间就是为了不让任何人发现。



如果不被任何人看到,就没有任何问题。即便是复制品不为人知地消失了,警察也不会展开搜索行动。



我的脑海中『归来的美人鱼』一直在打转。



至今为止,我不止一次这么考虑过。



如果像Aloysia・Jan的Doppelgänger一样沉入海中,或许,我也可以和她一样化作泡沫,静静地消失不见。



在海岸边脱掉了有些不习惯的运动鞋。脱下袜子,折好放进鞋里。



制服,原本应该是脱掉的吧?毕竟是素直的东西。但即便是没有人,我还是有些抵触在外面赤身裸体的模样。



对不起,弄坏了两件制服。



直到最后都很抱歉呢。



请原谅,素直。



光着脚,踩在沙滩上一阵接一阵的刺痛,像是在责备我。



慢慢地迈步,走进了潮涌潮退的海水之中。



夜晚的大海,要比想象中温暖许多,没有真实的感觉。被日头照得时间越长,温度就会下降越慢吗?



蹲下身去,伸出舌头舔了一口海水,咸得让我皱起眉头。



挺直腰,站起身来。继续向前。海水早已没过小腿。



对了,素直不会游泳吧?



直到上了初中,体育课都是一旁参观学习,拿着长杆清扫网提心吊胆地捕捉着漂浮在泳池中的苍蝇和甲虫。



我呢?



会游泳吗?



或许不会游泳吧。



要是不会游泳的话,就好。



「直!」



有人在用力地向后扯着我的胳膊。



我回过头去。



「明明就是半丸子头,别无视我啊!」



他喘着粗气站在那边。



几分钟前我就听到有人对着我的后背大声怒吼。那声音似乎是拼命在制止我。明明我就想装作听不见,但是海浪的声音无论如何都无法抹掉这个吼声。又不能放任不管。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一直在找我呢?



对着秋君,我小声呢喃了一句。



「我打算要消失了。」



「为什么?」



为什么?



我咬紧了牙关。明明你是知道的。



即便是所有人都不明白,唯独你是一定明白的,明明如此!



「人死了的话,就应该万事皆空了吧!」



这是在伦理课上学过的。人也好,虫也好,动物也好,生命只有一次。所以我们要慈悲待人吧?满怀珍惜地牵起手来,然后活下去吧?



「我却没有万事皆空啊。在我心里,明明还以为自己是个人类。」



我笑了起来。声音拔高了几分,卑微地笑着。



明明我打算这么笑起来,秋君的眉毛却痛苦地皱了起来,或许是因为我笑得不够好吧?其实,从昨天开始,我就不知道自己是一张什么样的面孔。



「结果不是啊。完全不是啊。复制品是死不了的。」



秋君没有回答。应该是没法作答,也不可能回答出来。



我也好,他也好,想必一定都很害怕,很害怕吧。



「那我,是什么?」



莫非是喉咙里喷出血了不成?我不禁这样想着,很痛。



头、肚子、喉咙,都很痛,很难受,喘不上气来,简直莫名其妙。



「现在的我,和死去的那个我,真的是同一个我吗?」



这是因为,我昨天就被电车碾成碎末了,死掉了啊。



被压扁了呢。痛得几乎想要哀嚎出来了。确确实实,死掉了啊。



对此,我的记忆十分鲜明。



但我又再生了。只要原型呼唤我的话,复制品就会毫发无损地复活。



那么现在的我,还是那个碾成碎末的我吗?



还是仅仅记录着碾成碎末这件事,装作是我的我?



「我是和你一起去动物园的我吗?是和你一起在活动室吹电风扇,和律酱一起读小说的我吗?是那个观看篮球比赛的我吗?我现在……还是完整的我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无人知晓。



「抱歉。」



喉咙里僵成一结。我无法明白秋君道歉的意思。



被海浪淹没的脚,就像沉入玄冰一样动弹不得。只有被抓住的手腕,渐渐地渗出热意。



只有那里还活着。有脉搏。活着,在跳动。简直可恶至极。



「都是我的错,对不起。」



「不是秋君的错。」



这一点,只有这一点是错的。你是那个遭到怨恨被推下去的人,又有什么错呢?



「可是我觉得现在挺好的。因为直你还活着。」



「可这太过分了。」



「抱歉。」



「太过分了吧。」



「抱歉。」



其实,我没有责备的权利。



要是在那一天,要是我的手如果无法够到秋君,让他在自己眼前掉落下去的话,我应该也会采取一样的行动。



跑到真田君的家里,哭喊着求他救救秋君,面对不知来自何处的,出现在自己面前复制品,面对双目圆睁,僵直地站在那里复制品,不停地说着,“太好了,太好了。”



也会错误地认为,眼前的这个人就是那个人。



只能相信并且深信。只能……感谢奇迹。



「那和我一起化成泡沫吧?」



就像埋怨一样,我开口说道。脸上挂上了嘲讽的笑容。眯起眼,笑着。



真的想让这个温柔的人抛弃啊。只要掸落右臂上握紧的触感,我就可以不用溺死在这海水之中,直接消失吧?



秋君松开了紧握的手。



「不要。」



嗯。是这样啊。



听到秋君答案之后,我转过身去,背朝着他。



我并没有觉得冷漠。因为我说了殉情这种蠢话,随后幻灭了而已。



这样挺不错的。这样我就可以放心消失了。



在生我养我的城市的大海之中,化作一粒泡沫。



膝盖、臀部、大腿,都已经浸没在分辨不出来温度的海水之中。



脚趾已经抓不住沙子。身体随着海水的潮涨潮落晃动着,摇摇晃晃,无所可依,在无根的大海之中,我好像马上就要倒下了。



……不对。不是这样的。



其实我很受打击。因为,秋君拒绝了我。



鼻子里阵阵酸痛,并不是因为咸咸的海水。



「不要这样啊,直。」



我的肩膀微微抖了一下。



为什么?难以置信。你为什么还要留在那里呢?



「很危险的,秋君。回去吧。」



脚下踉踉跄跄,我头都不回地大声喊道。但是汹涌的海浪声掩盖住了我的声音,似乎声音没有传过去。



「我怎么可能把你扔在这里不管啊?」



可是他低沉的声音,却毫厘不爽地贯穿了我的耳膜。



「你怎么能让我放弃啊?也太任性了吧?」



我不会停下脚步。



「我会去跪在秋也面前,拜托他不让我消失。哭求他,哪怕是很难看,哪怕是很不成体统,我也会全力拜托他让我活下去。」



这次海水已经浸没我的腹部。



「因为我想要和直一起活下去!」



冷得让人窒息。被海浪玩弄于股掌之间。



「你是为了和我一起去动物园,为了和我一起去游乐场,为了和我一起去祭典,为了和我一起去水族馆,为了和我一起去电影院而生的。」



海水已经没到胸部。



「现在只去过动物园和祭典。」



脚底已经接触不到沙子。



「哪里都别去!与其变成泡沫,还不如一直待在我身边。」



像是恳求,被泪水打湿的叫声远远超过了海浪的声音。



我——



不能装作没有听见。



「我喜欢你啊!」



啊……



在我空洞的胸中,我听到了有什么东西,卡拉,卡拉的发出回响。



但我不能承认它。不能承认。一旦承认了,就会害怕消失。



不。它果然是不一样的。



其实从一开始——



明明我最害怕的,就是再也无法见到他了。



「直!」



被逼得走投无路的惨叫声落入我的耳中。



抬头望去,一股高高的波浪涌到我的眼前。



我连叫都没有叫出来,就被吞没在黑色的湍流之中。



我无法睁开双眼。为了不被困在这冰冷黑暗的阴影之中,我的四肢拼命乱动。



哪边是上?哪边是下?如果分不清左右一通胡闹的话,手腕就会被飘来的树枝或其他什么东西抽麻。嘴里混进了咸咸的沙子,噗噗噗,吐出来的是泡沫。



我要就此化作一粒无聊的泡沫了吗?



不要啊。



不要!不要!不要!!



就在此时,我摸到了一只强力的手臂。



手臂肌肉结实。马上我就反应过来了,因为我曾经触碰过几次,知道这种强壮的触感。



我忘记了挣扎,放松了身体。



将全身都交给了他,被他抱入怀中。



黑魆魆的暗潮宛如活物一样,猛烈地蠕动着。他并没有反抗海浪的流动。而是顺着涌向海边的浪水,抱着我逃了出来。



「噗、噗……」



脸露出水面的时候,我一下醒了过来。



滚到湿滑的沙滩之上。紧接着,我拼命咳嗽个不停,把吞下去的咸水吐了出来。蜷起身体,呼哧,呼哧地喘个不停。



好痛苦。好痛。身上不知道被划了多少道细小的伤口,海水蛰得好痛。



但是痛也好,痛苦也好,都是因为我还活着。



「没事吧?」



他一个劲地问着,不停地拍打着我的后背。



我穿过自己像是裙带菜一样的头发,望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庞。



注视着我的双瞳,闪烁着点点光芒。这时我终于发现,覆盖住天空的云朵移动了,皎洁的月亮将他的目光照射得光辉灿烂。



星光在头顶一闪一闪,这是一个美丽得让人想要流泪的夜晚。



即便是死,也一定会死不瞑目的,美丽的,温暖的夜晚。



他伸手梳理着我的头发。梳理着湿漉漉的,要比靛青的夜空还要浓郁的长发,小心翼翼地。



头发、嘴里、制服都乱糟糟的。我的全身沾满沙子,实在受不住了,低声呢喃着。



「不算……没问题吧」



我刚一说出口,秋君就露出了担心的神情。



「哪里疼吗?」



「因为我,什么都没有啊!」



卡拉,卡拉,我用力按住发出声音的胸口。



「名字只是借来的。社保卡、学生证、房子、家人、自行车也一样。我什么都没有。是空的。」



「你有十九万八千七百五十日元。」



「不对!我现在只有十九万三千四百三十日元。」



电车费用,买饮料的费用,巴士票钱,以及动物园的门票钱。



两个人拍的照片的钱,还有温泉水豚炖牛肉钱。



在你嘴里融化的蜜瓜刨冰、半份章鱼烧——许许多多不可替代的东西,让我原本就少得可怜的财产……变得更少了。



「你有半丸子的发型。」



「那个发圈是妈妈的东西。就放在洗漱间里面,酒店里带回来的东西。」



「那你还有我」



卡拉,卡拉,是车轮的声音。



海浪的声音也好,崩塌的沙子城堡也好,刷刷地不知被冲向了哪里。



「还有我,怎么样?」



这还不行吗?他像是在不满地说着这句话。



在月光的照耀下,他的耳朵、脸庞都染上了红色。我不由得看痴了。



「不」



我的身体震动了一下,勉强摇着头。



「不行吗?」



他说出的那句粗鲁的话语,已经完美地收进了我的心间。



明明是那样一个扭曲的洞穴。明明是一个再也无法填补的伤口。



明明就是如此,还是被彻底堵上了。能如此恰好弥补的东西,在全世界去寻找也无法找到吧?



「不,我……真笨啊。」



事到如今,我害怕得手脚发抖。我这是打算做何等荒谬的事情啊。



虽然用“消失”这样美丽的词语来掩盖,但我其实是想去死。



明明那么痛,却打算再一次去死。



滴答,滴答,眼泪沿着脸颊流了下来,混杂着沙子。海水变得越来越咸。悲伤、后悔、恐惧,以及不知是什么情绪掺杂在一起。



秋君抬起双臂,死死地抱住哭个不停的我。



温暖、安心,那一瞬间,泪水如决堤般涌了出来。



「明明你在,我还要去死。真笨」



我提高了几分音量,放声大哭。



好笨啊!我!明明有这样一个温柔的人在我身边。



他用手分开那汹涌的波涛,就像理所当然一般,抓住我,将我带了回来。明明就有这样的一个人在我身边啊!



「撇下自己最喜欢的你,我真像个白痴。对不起,对不起。」



秋君像是有了什么反应,肩膀动了动。



就在这时。



『大白痴!』



突然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怒吼,我和秋君都被吓了一跳,一下子分开了。因为实在是太吃惊了,眼泪都吞了回去。



因为听到的声音对我们都无比熟悉。



我瞟了一眼秋君胸前口袋里的手机,似乎开着外放模式。不管是合成器或是其他什么东西,这个声音我应该没有听错。



「律酱?」



「刚才和广中说让她在学校附近找一找。找到的话就打电话联系。这么一看,似乎给打过去了。」



借着篮球赛的机会,文艺部全体成员交换了联系方式。



「手机没坏吗?」



「我这是防水手机。」



「诶?好厉害。」



『那些事情和现在有关系吗!』



是!两个二年级学生当即跪坐在地。



曾经苛责般一下一下刺痛脚底的沙子,如今柔软的像是一个靠垫,接住了我。



『你这个大白痴!废柴!亏我还叫你直前辈,也太任性了吧!』



律酱在大发雷霆,我在瑟瑟发抖,同时,我又感到歉意漫漫。



其实,她没有担心的必要。因为和律酱关系很好的爱川素直此时正在家中。



「律酱,那个——」



『半丸子头才是直前辈吧?是吧?』



我的呼吸停住了。



问出“为什么”的声音发音很奇怪,似乎传到了律酱的耳中。



『我知道的。因为完全不一样。』



耳畔边响起清爽的笑声。从小学开始,我就很喜欢律酱的笑声。仅仅是听到,心里就十分兴奋,想要和她一起欢笑。



这么一说,律酱总是分给我百乐滋。



喜欢百奇的是素直。喜欢百乐滋的是我。



大概律酱的书包里总是常备着两种点心吧?



『要是无处可去的话,就来我家吧。我会想办法的。什么都能做哦。』



也许是她听到了我和秋君的对话。对并未详尽说明的事情,律酱似乎也掌握了不少。



『所以说啊,一个人去什么地方这种事是不行的哦!我和素直前辈联系过了,她说直前辈还没有回来……我就好担心,好担心,担心得都快疯了。』



「律酱。」



我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了。



只是我和素直都没有注意到而已。律酱她从小就从正面认认真真地看着我们,和我们面对面。



也不知是没出息,还是不好意思,这次我并没有流下泪水,而是大量的鼻涕。



「对不起,对不起,律酱,谢谢你。」



秋君在裤兜里摸索了半天,然后递给我一个东西。我一边吸溜着鼻涕一边看向了那边,是一包没开封的纸巾。



战战兢兢地打开封胶,纸巾包里面也进了水,但总比没有强。我急忙拿出其中几张浸水较少的纸巾。



擦鼻涕。



夜晚的海边响起了蠢蠢的擦鼻涕声音。海上浮起明月,秋君望向了那边。他的这种温柔,让我既感激又惭愧。



『今晚怎么打算的?要不来我家?』



看到我刚一擦完鼻涕,律酱趁机问道。



「没事的。我要乖乖地回家。」



『ε=(′ο`*))唉』



原本以为她会放心不少,结果听起来十分遗憾的样子。但律酱继续爽朗地说道:



『那下次来我家一起过夜吧。我爸妈不在家的时候。只有我们三个人。』



「三个人?」



『我、直前辈,还有素直前辈。』



试着想象一下,就像是曾经的那个梦境在延续,好开心。



但是这样的话,无论如何总觉得欠缺几个人。我瞟了一眼身边。



「那秋君呢?」



『女生会耶,要带男朋友来参加吗?你这人啊。』



「男朋友?」



「是男朋友。」像是插嘴一样,他提高了嗓门。「是男朋友呀?」



我和律酱隔着手机不约而同地咯咯笑着。被我们嘲笑的秋君不满意地将嘴撇成了八字。



他说,男朋友。



总觉得,这个词很不靠谱呢。



和他交往的我。我,是我!



能够拥有说得如此坚定的自己、能够拥有自己独有的自己,这样的人几乎没有吧?无论是人,还是复制品。



就像我出生的将近十年间,从来不曾知道会有这样温柔的一双手一样。



在这个世界上,尚且还埋藏着许多神秘的事情。



复制品也会谈恋爱。教会我这一点的,正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