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章 无人之塔(2 / 2)
「我照你说的过来处理了,可是死者不在说好的地方啊」
被智能手机屏幕的光照亮的严肃脸庞十分困惑,甚至可以说是丢人。
「……咦?啊,我觉得不会露馅。而且周围也找不到……」
男人害怕似的扫视草丛。
「那痕迹看上去就像死者自己走了一样哦?真的饶了我吧。我能回去了么?」
男人接近半哭的声音,向电话另一头控诉。
†
「……没门。到医院来,那边也有工作哦」
莉香接到派向瞭望台处理遗弃的秋山湖乃美尸体的〈支部〉成员打来的电话,对通话对象放出话来。莉香站在沾满血的等候区的角落,一挂掉电话就把刚刚还在通话的手机对着雪乃晃了晃,向雪乃示意。
「我说,你们藏起来的女孩的尸体,貌似消失了」
「是么」
雪乃回应的语言,非常冰冷。
「嗯?不感兴趣么?没准出什么事了呢」
「这个情报对我来说没有意义。我会在东西闯入我眼睛的时候将其杀掉。仅此而已。我可不管出了什么事」
雪乃说到。莉香闻言,半笑着应了声,耸了耸肩,将手机收进口袋。
然后
「……总之就照例来吧。要追上去吧?」
「没错」
雪乃看也不看莉香,回应了她的确认。
雪乃正在观察急救入口。有好几个人分量的鲜红足迹就像拖出来的一样,穿过被强光照亮的白色走廊上,从双开门向漆黑的外面延伸。
在微微闪动的光线中,就像紧密相连的血之街道。
然后,在光线的闪动中,风乃就像幻影一样透出身后的门,脸上挂着笑容,等候着雪乃。
「是么,那飒姬我就借走咯?情况这么惨,得瞒过去呢」
「照你的办」
莉香说道,雪乃交给她全权处理。
然后,雪乃转向望着自己的飒姬,把手放在了她挂着几分不安的脸上,轻声说道
「事情就是这样,这里就交给你了」
「好、好的!」
「估计会拖很久,在要你帮忙之前,你就在那边的沙发上睡一睡吧」
「我明白了!」
看到飒姬收起可爱的表情,气势十足的样子,雪乃微微一笑,然后抬起脸,朝急救入口的门走了过去。
「要听谁的话,该做什么事,都要在本子上记好,别忘了哦」
「是!」
只留下短短的一句话,雪乃从守候着的风乃身旁穿过,推开双开门。
在门打开的同时,温热的空气灌入了开着空调的通道,雪乃的鞋底发出坚实的脚步声,走进体感潮湿的夜色中。
然后,她停下脚步,向远方仰望。
「……」
『好了,出发吧?让我们将魔女之塔,变成火刑台』
雪乃听着风乃的声音,在她注视的方向上,是一座高台。那里虽然近,但只能看到轮廓,生长在上面茂密森林也只能看到轮廓,有一栋楼看上去就像废墟一样黑黢黢地耸立那边,从森林的轮廓中露出来,仍就只能看到轮廓。
3
时间追朔到不久以前。
「………………!!」
真守大辅做了个被白色的手抓住头发的梦,在半夜里醒了过来。
他全身微微冒汗,呼吸急促,眼睛睁开后,看到的是卧室的天花板————本该如此才对。但取而代之,眼睛和脸上满是剧痛,眼睛没办法顺利睁开,只能这样子从喉咙里发出呻吟声。
「唔……!?」
动起来的嘴也好,绷紧的脸也好,都很痛。
疼痛和紧绷感,还有布一样的东西覆盖着整张脸,让他一下子精神陷入恐慌,可是当他差点把布从脸上揭开之前,好不容易回想起了自己的状况,从而理解了所有的情况。
满满贴在脸上和脑袋上的,是纱布和绷带。
眼睛由于肿胀与痉挛几乎睁不开,在模糊的视野中勉强看到,并不是家中的天花板。
那是医院的天花板。
然后,他回想起来,回想起昏迷之前的最后一段记忆。
那只异样的手从窗户伸进来,失明的妻子认定它是女儿的手,握住了它。
看到这一幕的自己气疯了,不假思索地逮住了那只手,可就在那个时候,脑后的头发被抓住,脑袋被一次又一次地砸向窗户的护栏。
他回想起来了。他连忙呼喊妻子的名字,坐了起来。
「叶子……!」
可他眼睛看不清。他对无比模糊的视野感到焦虑,手指伸进纱布的缝隙间摸到眼角。随即,随着一阵疼痛,干枯的血和眼脂混合起来的东西被剥落,视野仅在模糊程度上得到了很大改善。
这是一个格局十分熟悉的独间病房,和妻子住院的病房是一个类型。
他眼睛几乎睁不开,视野就像从针孔里窥视一般,狭窄而模糊。黑暗的病房的景色,映入他狭窄模糊的视野,他四下张望。
然后,被白窗帘遮住的窗户,进入他的视线。
一看到那面窗户,窗帘后面的护栏的景象便浮现在他眼前,他不禁触摸盖在自己脸上的纱布,把注意力转向自己的伤情。
「……」
感觉得出来,脸上和头上有无数的伤和肿块。
恐怕缝合过的伤也很多。而且,鼻骨似乎折了,里面很痛,无法用鼻子来呼吸。
口里是药和血的味道。
嘴里也有伤。喉咙很干燥,很痛。
「……」
伤痛、恐惧、窝囊,还有对妻子的担心,都让他恨得牙痒。
在那之后,妻子怎么样了?她没事么?
他怀着忧虑,从床上站起来。撑在床上的手上也贴着纱布,渗着血。骨头很痛。
腿和腰也感觉不大对劲。
四肢的感觉很迟钝。清晰的只有伤痛与头痛。
即便这样,真守还是没办法呆着不动。他不论如何也要弄清楚妻子的情况,否则不会罢休。
自己睡了多久?现在几点了?
到处看了看,可既没有找到手机,也没有发现时钟。
能搞明白的,只有现在是晚上。真守靠近窗户,想看外面,手放在窗帘上。
……
而他一下子停住了。
那个从窗户伸进来的『手』,在他脑海中浮现。
迟疑。
寂静。
实在静得太令人发寒,一眨眼————真的就是短短一眨眼的犹豫所产生的空隙,便足以改变他的想法和动作。
「……」
真守挥开一切,掀开窗帘。
铝制的护栏,以及装了钢丝的玻璃窗露出来。
在那边,他看到了夜色。没有月光,只有医院招牌的昏暗白光,没有行人也没有车辆来往,仿佛死了一样,黑暗、停止的夜色。
夜已深沉。
没有动静,没有声音。
只有充满墨汁一般的黑暗。
像坟场一样,静止的停车场。
一看到这番情景,他便出于常识,对前往妻子所在的病房产生了迟疑。
但是,不安和担心堵在他的胸口,卷起漩涡,他的心不允许他什么都不做。
应该按铃把护士叫来么?
这种迟疑在胸口窜来窜去,他在住院楼与世隔绝一般的寂静中,无法睁开的眼睛睁开了片刻,向玻璃外面的夜色注视。
就在此刻。
忽然,视野下方的黑暗中,出现了一个白色的人影。
他瞬间屏住呼吸。那个身影就像幽灵一样,出现得太过突然。那个人影穿着白色的睡衣,头上缠着绷带,手无力地伸向前面——————
「…………叶子……!?」
当他搞清楚的瞬间,脱口而出。
她不仅丧失视力,全身的骨折还没有痊愈,而且由于大脑和精神所受到的伤害,一天大半时间都会在睡眠中度过。然而,她却在医院外面。
他的头脑一下子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他无法理解眼下发生的事情。绷带女正迈着摇摇晃晃的脚步走在漆黑的停车场上,他看到了这异样的情景后僵住了,但不久,他在这幕情景中,发现了更加可怕的东西。
有一只手,正拉着妻子的手。
那个是『手』。不是任何『人』,不是任何『东西』。
从黑暗中生出的煞白的『手』,正拉着妻子的手。『手』又细又长,让人分不清手肘的位置,就像绳子一样在黑暗中延伸,后头仿佛溶化一般消失在黑暗之中,看不到根部。
从手的高度感觉,仿佛那里有一个看不见的小孩子。
妻子被这样的『手』拉着,仿佛要缓缓地被拉向黑暗之中,迈着蹒跚的脚步。
「…………………………!!」
真守从窗户看到这幕情景,僵住了。
他突然惊醒,慌慌张张地冲了出去,中途被椅子绊到差点摔倒,跌跌撞撞地飞奔出了病房。
「叶子!」
他拖着不听使唤的脚,伴着剧烈的疼痛粗暴地揭开脸上影响视线的纱布。他光着脚直接冲到了被常夜灯照得微亮的走廊上,看到走廊上成排的病房门中,有几扇敞开着。
他虽然感到奇怪,但根本无暇理会。
妻子要被带走了。必须尽快赶上,把妻子从『怪物』手中夺回来。
他光着脚拼命奔跑,冲向楼梯。然后当他冲进漆黑的楼梯平台时,眼前有个人,这令他大吃一惊,停在了原地。
「!?不好意思……」
「……」
站在黑暗中背对着他的老人,没有回答。
只不过,真守在下意识道完歉之后察觉到,老人以一种仿佛欠缺了什么的缓慢动作转过身来,将那双埋在皱纹中的空虚眼睛对向了自己。
「…………………………………………噶」
然后,他的嘴动起来,好像要说什么。
真守焦急万分,然而眼下突如其来的状态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他忘记了『无视』的选项,下意识向老人反问
「诶?什么?」
「老婆子……我老伴,你有没有看到?」
老人这样说道。
「不在这里么?我死去的……老伴……」
「咦?」
老人这样说道,他的语气感觉很茫然,不然就是感觉很困惑。真守一下子没能理解,呆呆地站住了。
「我老伴……在这……附近……」
老人说着奇怪的话,就像在找着什么人,目光又转回到黑暗中。
真守无法理解。然后,还不等真守理解老人的异常言语的内容之前,真守本来几乎睁不开的眼睛,张大到了极限。
呶、
从老人注视的黑暗底层,伸出了一只煞白的『手』。
然后,从楼梯下方伸出来,像蛇一样又长又骇人的『手』,在真守的眼前抓住了老人的头发,直接将老人的身体拉了起来,老人坠下楼梯。
「————————————————————!?」
老人翻过了扶手,在发出惨叫的眨眼间消失在了深渊的黑暗中。然后,令人不寒而栗的惨叫声,顷刻间消失在楼下。
咕唰、
随着一声肉砸烂的沉重、湿润、骇人的声音,惨叫声夏然而止。
「………………!!」
什么也没能做到。心脏被冰冷的恐惧勒紧。
这一幕,就如同重现了小女儿死时的情景,强烈的恐惧令他全身发软。恐惧与悔恨翻搅他的脑海。
黑暗就像一座空洞的高塔,伫立在眼前的扶手那边。老人和他的惨叫声都已消失,深渊之塔已然雅雀无声,化作吃人灵魂的巨大寂静,张着大嘴。
「啊……」
几秒钟的静止。
然后,真守连忙开始下楼。
他发狂一般追着老人冲下楼梯。从扶手上看去,通往楼下的黑暗就像井底一样,仿佛无限延伸,深不见底。
他光着脚踩过台阶和楼梯间上做成螺旋状的楼梯台阶,在黑暗中冲下去。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下了几层楼,在黑暗中没头没脑地往下冲。他的脚不听使唤,没办法如自己所想地前进,虽然楼梯不算长,却让他产生了这种状况说不定会永远持续下去的错觉,可是在艰难的前行中,他立刻发觉自己已经接近终点。
空气中,开始混入血腥味。
那位老人呢?
真守的胸口被不安与恐惧勒紧,拼命地让不听使唤的脚提高速度,继续下楼。
他在黑暗的台阶上,久久前行。
可正当他拼命地让脚动起来的时候,充满黑暗的塔的空洞之中,突然,震耳欲聋的尖锐声响直劈过来。
「——————————————————————————————!!」
「…………………………!!」
惨叫声自头顶袭来,恐惧贯穿全身,令双脚发软停止。
全身冒起鸡皮疙瘩。然后与此同时,一位老妪头朝下坠落,划破近旁的黑暗,留下生肉激烈撞击的声音,惨叫戛然而止。
随后,是笼罩全身的,空虚无比的寂静。
只有惨叫残留在记忆中,人体下落划破空气造成的风的触感残留在皮肤上,空洞的黑暗再次充满空虚之塔。
真守抓着扶手,勉强维持着直立。
心脏收缩,双脚打颤,已经无法正常行走。
什么!?
怎么搞的!?
意识几近错乱。可即便这样,他依旧仅凭着对妻子与家人的责任心拼命维系着自我,想要借助扶手拖动自己来走下楼梯。
许久过去
许久过去
最后,当赤裸的脚不知道第几次踩到没有落差的地面上时,楼梯的扶手没有了,他这才明白自己到达了一楼。
žߴ
随后,他赤裸的脚泡进了一滩湿滑的积水。
「……!」
淤塞而强烈的血腥味,以及液体浸入趾缝间的触感,激起恐惧,但他将拼命地不去想这些,拼命地朝着黑暗中微微显露出来的,像是从门缝中透出的光亮,向前迈进。
他的手碰到了铁门,在冰冷的铁门上探索,找到把手。
然后他拧动把手,利用使不上力的身体,强行将全部重量施加上去,奋力地拉开铁门。
「库……!」
哐轰、
空气动了起来,铁门变形发出声响,刺眼的白光晃了眼睛。
但是,投射进来的光撕开黑暗,将他所在的楼梯平台的情况,一览无遗地照了出来。
在那里————
是一片血海。超过二十具尸体摞在一起。
脸部砸烂流出血沫的尸体。
脖子折断,脑袋钻入胴体的尸体。
仅从耳朵和鼻子里静静流着血的尸体。
惨不忍睹的大量的尸体和摔在楼梯下地板上骨折的四肢堆积在一起,纹丝不动,异样地堆起一座肉山,下面蔓延出一片血泊,而尸体还渗着血,似乎还在缓缓地令血泊继续蔓延。
那个老人也在里面。
坠落的老妪也在里面。
身穿白衣的医院人员也在里面。白衣吸了血,渐渐染成红黑色。
「……」
难以言喻的感情涌上胸口,但真守将这些感情完全挥去,来到充满光的通道。他一边听着铁门在背后关闭的声音,一边集中精力,用看不清楚的眼睛扫视周围,于是立刻明白了这里是对外的抢救通道。
通道上鲜血淋漓。
啪嗒,朝着入口,赤裸的脚踩了上去。
他要去外面。住院的患者踩出血脚印,要光着脚走出医院,这显然会被人阻止,然而真守完全丧失了冷静,连这种天经地义的事情都不曾察觉。但既奇怪又幸运的是服务站里一个人也没有。
「……」
尽管他在楼梯上就见识过了已死的工作人员的惨状,但那些场景被他从记忆中排除掉。他迫不及待,不顾一切地逃到双开门外。刚一出门,闷热的空气席卷全身,赤裸的脚上传来的感觉,从湿滑地板的触感,变成了柏油路面的触感。
他一边体会着脚下的这个触感,一边朝着在病房时看到的妻子所在的方向冲去。碎石不时扎进脚底,可他毫不在意细微的疼痛,冲向停车场。
就跟病房里看到的一样,停车场就像坟场一样,沉浸在安静的黑暗中。
他四下张望。上哪儿去了?被牵到哪边去了?
他回忆窗外看到的情景,参照现在看到的场景,推测地点与方位。他凝目而视,然而眼睛从亮得刺眼的通道突然来到黑暗中,光感尚未复原,无法良好地采拾景色,所望之处一片昏黑。
但是……
——————————
寂静中,手机的来电铃声从远方传来。
「!」
这是妻子手机的铃声。他连忙向四周的黑暗张望。
在停车场后门那边,疏离市区十分冷清的地带那边,有片住宅与公共设施混搭的街道,声音从那边传了过来。那个方向,与妻子被黑暗中深处的那个『手』拉着走去的方向基本一致。
「叶子……!」
真守口中喊出妻子的名字,赤裸的脚踏向黑暗。
正当他穿过了停车场的后门,进到巷子里的时候,惨叫声又从那头的养老设施里了出来,继而被静得可怕的夜幕吸收,消弭。
他知道现在这座小镇里正发生着某种异常而可怕的事情,但即便这样,他也没有停下脚步。
既然小镇现在危险重重,那就更得找到妻子,把她救回来了。
「叶子……!」
真守,跑起来。
他沿着设施的高墙,在黑暗无光的小巷中,拼命地动着动作迟钝的脚,奔跑。
黑暗的天空静得令人发憷,尤其沉重、厚实、幽深地笼罩在真守头上。
在真守奔赴的方向,是以一座如废墟一般耸立着的郁郁葱葱的高台,在好似深渊的夜空的衬托下化成的纯黑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