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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神圣的懒鬼们(1 / 2)



昔日,笔者的朋友在找到工作的时候曾经发出以下的豪语。



「因为学生时代已经睡饱了,所以可以不眠不休地工作三年。」



想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



栖息在你我内心深处的懒鬼拥有悠久的历史,我们在生为人类以前,骨子里都流着懒鬼的血液。祖先们之所以放弃住在树上的生活,也是因为爬树实在麻烦。当勤劳的猴子致力于提升爬树的功力时,视爬树为一件苦差事的懒鬼们正在地面上懒散度日。某一天,大家幸运地分享着被雷打到,烤得焦香的山猪,有个先知注意到一点:「咦?即使不会爬树也没问题嘛!」一刀劈开人类历史的新纪元。要证据是吗?那我请问在各位之中,有多少人是爬树的高手?



栖息在你我内心深处的懒鬼是头沉睡的狮子,用打呵欠来代替咆哮,梦想着南方岛屿的假期、不疾不徐的火车之旅、没有尽头的暑假。将时间虚掷于绕远路,把今天该做的事推给明天,被莫名其妙的酒灌醉都无所谓,还是继续沉睡着。



可以将一切托付给这种人吗?



当然不可以。



除了神圣的懒鬼以外。



所谓神圣的懒鬼,指的是畸于人而侔于天【※出自《庄子·大宗师》篇,意指异于常人而合于自然者。】、无用之大用【※出自《庄子·人间世》篇,意指乍看之下貌似没有用,责则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的人。



不过,也请不要把「无用之大用」这句话当作传家宝刀似地见人就现,高声主张。要是太过于强调「无用之大用也是有用的一种」,就会成为推崇人要有用的打手。这里应该换个角度,改称「有用也是无用的一种」才对吧!假设无用之大用也是有用的一种,那么当有用也是无用的一种时,无用之大用虽是有用,也是无用……。



各位想必已经分不清楚东南西北了。



总之,今天是值得庆祝的日子。







浦本侦探和玉川小姐离开菊水餐厅后,来到四条大桥的桥墩。



四条通上满满的都是来逛宵山的游客,警察正在川端通挥舞着红色的萤光棒指挥交通。



玉川小姐一面等待麻痹的脚恢复知觉,一面以怒火中烧的眼神瞪着浦本侦探。侦探靠在栏杆上,正从咖啡色的信封袋里抽出一叠钞票清点。这可是他最认真执行的侦探业务。可是他的手指头非常不灵活,每次数的张数都不一样,这点总令他一则以喜,一则以忧。算盘在浦本侦探脑海中胡乱弹跳的样子显而易见,看得玉川小姐更加不耐烦,天狗白兰带来的醉意已消退大半。



「那个人不是狸猫假面,绝对不是。」



玉川小姐摩挲着疼痛的脚。



自己恐怕已经在今晚跪完一辈子要下跪的配额了吧!他们含糊其词的报告令五代目暴跳如雷。这时,浦本侦探露了一手下跪的绝技,那是一段漫长的下跪。当浦本侦探将下跪的立场在「主动下跪」与「被迫下跪」之间转换的瞬间,似乎就是在等待「水到渠成」的那一刻。



这时,非常唐突地接到据说人在秘密基地的狸猫假面打来的电话。当对方告诉她:「希望能得到玉川小姐的同意」时,她就应该要察觉到不对劲了。因为会这样说的除了小和田君以外再也没有其他人。然而,当时她的脚到底是太痛了,所有的智慧与感情都集中在双腿上。所以她随便答应之后,随后出现的狸猫假面居然是小和田君。这可把她吓了一大跳!



「多亏有小和田君的帮助,这么一来,事务所的帐单就有着落了。」



「浦本先生,原来你知道那个狸猫假面是小和田先生啊?」



「任何事都逃不过我的法眼。」



侦探的话才刚说完,玉川小姐就把咖啡色的信封袋抢过去。



「啊!你做什么?玉川小姐。」



「我要把这个还给五代目。你都已知道狸猫假面是小和田先生了,居然还有脸收人家的报酬?」



「你冷静一点嘛!小和田先君是狸猫假面的传人不是吗?也不全是冒牌货。五代目都满意了,我们就收下报酬,这有什么问题吗?」



「你为了赚钱打算牺牲小和田先生吗?」



「别说得那么难听嘛!我只是顺应时势而已。」



浦本侦探这种没要没紧的态度差点没把玉川小姐给气死,就连说话的力气也失去了,紧紧地将咖啡色的信封袋抱在胸前,靠在四条大桥的栏杆上。浦本侦探咕哝着:「真拿你没办法啊!」玉川小姐则说:「我想好好地工作。」



「你敢跟我提工作?是谁醉醺醺地闯进委托人的地盘来着?」



被他这么一质问,玉川小姐一下子答不上来。



「为什么不告诉五代目狸猫假面的真面目,你不也知道吗?」



「……又没有证据,也没有得到浦本先生的同意。」



「你到底想达成委托人的要求?还是不想达成委托人的要求?」



「……我也知道我很矛盾。」



玉川小姐无精打采地隔着栏杆俯瞰着鸭川。



浦本侦探靠在栏杆上豁达地说。



「矛盾很好啊!一点问题也没有。如果都是非黑即白的问题,就没有侦探大显身手的余地了。白色会变成黑色,黑色也会变成白色,而我们的商机就在这里。玉川小姐,请把你的眼睛打开,现在还不是水到渠成的时机喔!」



「……什么意思?」



「我身为侦探的直觉告诉我,五代目很着急,那德性看起来就是个惧怕上司的家伙。哈哈哈!我想在黑幕的后面肯定还有黑幕。」



「你是说五代目可能是谁的手下吗?」



玉川小姐大吃一惊地望着浦本侦探。侦探一面擦汗,一面用街上发的扇子朝脸部猛扇。说的也是,此人虽然是个手不动三宝的家伙,但也不是脑袋空空地什么都没在想,可以说是一块「会思考的岩石」。虽然不知道靠不靠得住就是了。



她把抱在胸前的咖啡色信封袋还给浦本侦探。



拿到报酬的浦本侦探斗志高昂地说:「打起精神来,玉川小姐。这么一来,我们的星期六终于从『委托人』的魔掌中重获自由了。



玉川小姐抬头看着菊水餐厅的露天啤酒屋,喃喃自语:「你想干嘛?」



「观察情势。」浦本侦探回答。「确保眼前的利益,然后再狠狠地大赚一笔。」







五代目带小和田君走出菊水餐厅,跨越四条大桥。



往东走的人潮和向西前进的人潮在从八坂神社到乌丸一带的四条通上熙来攘往地奔腾流过。由穿着西装,一脸横肉的男人们包围着羊驼男和狸猫假面所形成的集团,在人潮如织的游客中显得格外突兀。



穿过四条河原町的十字路口,转进里寺町,五代目带小和田君来到那条狭窄的柳小路上。以五代目为首的那群男人对八兵卫明神行礼膜拜。小和田君在心里询问在黑暗中窃笑着的狸猫们:「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狸猫们只是笑嘻嘻地,仿佛是在告诉他:「别担心!别担心!船到桥头自然直!」



接下来,他们走进一家面向柳小路,名为「响」的居酒屋。



在屋子里迎接小和田君的,是几乎要将居酒屋木造的屋顶掀开的掌声喝采。在裸露出混凝土的地板上摆放着焦黑的木制餐桌的居酒屋里挤满了醉汉,简直就像是把宵山的人声杂沓直接剪下一角放进来。人的热气和从厨房里飘出来的白烟让一切变得雾茫茫的。五代目拉住小和田君的手,推开醉汉们伸出来的手,往里面走。目送他们往里面走的醉汉们大声叫嚷:「呦-狸猫假面!」、「亲切的怪人!」



里头是一个稍微垫高的榻榻米房间。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穿着黑色和服,坐在最里面的壮硕老人。众集在这个房间里的其他人虽然也都怪怪的,但是这个老人的存在感是其他人无法望其项背的。从他满是皱纹的脸看来,至少超过八十岁了,眼神却如老鹰般锐利。更令人惊讶的是他那硕大无朋的身形,即使在跪坐的情况下,视线位置还是比小和田君高,宽度是小和田君的两倍。坐在旁边的舞妓看起来就跟洋娃娃一样,掌心里的酒杯更是小到几乎看不见。



老人以细致的动作把酒杯放下,看着小和田君。



「欢迎你来。」



五代目将小和田君带到老人身边后,以四脚着地的姿势一步一步地往后退,退回最角落的座位。



「我们是星期六俱乐部。」



老人如是说,为他介绍聚集在这个房间里的俱乐部成员。



首先是穿着黑色袈裟,肮脏程度远胜其他人的大和尚,头发和胡子都乱七八糟的,正从放在膝盖上的脏兮兮袋子里掏出长着一堆脚的晒干昆虫,啪哩啪哩地咬得响声大作。吃得到处都是的昆虫碎片沾在胡子上,在灯光的照亮下,闪烁着诡异的光芒。再来是穿着红色和服,华丽程度远胜其他人的舞妓。一个大小几乎和冲浪板不相上下的羽子板【※日本传统中长方形、上头有图案的木板,原本是用来汀羽板球的工具,后来人们认为它可以避邪,于是有了装饰艺术用的羽子板。】竖立在她背后的墙壁上,羽子板上描绘着鲤鱼跃龙门的图案。看起来最穷酸的是一个穿着西装的初老男人,一面摇着塞满了脑浆的硕大脑袋,神经质地眯起藏在黑框眼镜后的眼睛。「你终于来啦!」大声笑着说出这句话的是一个红着脸的中年男子,穿着桃红色的衬衫加金项链、金手环。端着一个贵妇架子的老妇人正以冷若冰霜的表情看着那名中年男子,把背伸得直挺挺的。然后是一只非常美丽、鸡冠的颜色非常鲜艳的军鸡,说是最不可思议的成员也不为过。漆黑中夹杂着一丝咖啡色的羽毛光泽迷人,有如绸缎般柔亮动人,笔直地伸直了健美的脖子,姿势相当端正地坐在座垫上,头不时转动着,仿佛在跟同伴们说话。「华丽先生也很兴奋喔!」老妇人轻声说道,小和田君这才知道「华丽先生」是这只鸡的名字,也才知道这只鸡也是俱乐部的成员之一。敬陪末座的是天狗白兰流通机构的五代目,在这样匪夷所思的阵容中,尽可能地将自己的存在感稀释到最低。



「大家准备好了吗?」



老人把背打直,以手击掌,发出极高的音频,在座的人全都安静下来。老人转向小和田君的方向,把双手贴在榻榻米上。当他低下头去,其余的俱乐部成员也都配合他的动作,深深地低下头去。「是星期天俱乐部邀请你来。」老人说道。



「咦?」小和田君不明所以。



「星期天俱乐部在周六晚上聚会,可以说是前所未闻的事。」



老人以掷地有声的语气说。



「能够受到星期天俱乐部的邀请,比什么都更能证明你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光是像这样和你交谈,就足以令我等战战兢兢,深怕惹恼了星期天俱乐部的人。星期六俱乐部只不过是星期天俱乐部的接待室。只要把你平安无事送到星期天俱乐部面前,我们在宵山的工作就算是完成了。那么,就请你小心一点过去吧!」



舞妓说声:「请随我来。」牵起小和田君的手。



当他被舞妓牵着,走出星期六俱乐部的小房间时,看了一眼坐在最角落的五代目,或许是之前的疲劳一口气涌上来,只见他像只羊驼似的嘴里念念有词地打着瞌睡。前方是居酒屋的人声杂沓,然后在犹如上下班的尖峰时刻挤爆电车的醉汉们之间,隐约看见两张熟悉的面孔。



是浦本侦探和玉川小姐。







舞妓牵着小和田君的手,离开那个稍微垫高的房间,沿着光秃秃的灯泡照在灰色墙壁上的狭窄走廊往前走。走廊尽头有一道拉门,小和田君脱鞋进门。



舞妓留下一句:「奴家告退。」便退下了。



小和田君拎着鞋子,打开拉门,里头又是一个榻榻米的房间。星期天俱乐部的成员正在恭迎大驾。小和田君受到无微不至的盛情款待。星期天俱乐部的代表是一位妖艳的美女,漆黑的小礼服露出一截雪白的肩膀,令小和田君也不由得心旌摇曳。美女简单扼要地自我介绍,点头致意。「星期天俱乐部只不过是星期一俱乐部的接待室。只要把你平安无事送到星期一俱乐部面前,我们在宵山的工作就算是完成了。



他刚刚才听过同样的台词。



小和田君有些意犹未尽地离开那个房间,当纸门在背后关上的时候,他听见里头传来仿佛完成一件浩大工程的喜悦与高呼万岁的声音。



告别星期天俱乐部上楼,在前方等着他的是星期一俱乐部;穿过点亮灯笼、长满苔藓的中庭,在前方等着他的是星期二俱乐部;沿着两旁是一整排纯白的纸门,擦得光可监人的走廊,在前方等着他的是星期三俱乐部。小和田君的所到之处皆充满掌声喝采,有人拿进口的葡萄酒招待他,有人拿包在竹叶里的高级甜点招待他,有人拿香气四溢的绿茶招待他。小和田君喝过一摊又一摊,有如一再地穿过伏见稻荷的千本鸟居【※日本京都市伏见区的稻荷神社,以数量惊人的大小鸟居闻名,俗称「千本鸟居」。】。



假扮狸猫假面的罪恶感越来越强烈。



「哎呀!跟我想的一模一样耶。」



越受欢迎,越找不到表明身分的机会,事到如今,也不能随便脱掉这个面具和黑色斗篷。而且,在他赞叹这种滑溜溜的点心很好吃、这种酒很好喝的同时,罪恶感就被打在身上的镁光灯和美酒的微醺给赶到九霄云外去了。



紧接在星期五俱乐部之后,小和田被带到星期六俱乐部。他还以为兜了一圈又绕回原点,但是这个星期六俱乐部和刚才五代目带他去的星期六俱乐部似乎完全不同,房间里的成员全都是他没见过的生面孔。



「你们真的是星期六俱乐部吗?」小和田君问道。



坐在上座,像个布袋和尚似的巨人笑了。「我们正是星期六俱乐部!」



布袋和尚拍打着硕大的肚子,笑得前仰后合,挥动深红色的扇子,将酒倒进跟脸盆一样大的酒杯里,请小和田君喝。「我是有听说过好像有个跟我们同名的俱乐部,但那群不值一提的家伙就只是我们的影子。不过,或许我们也是另一个俱乐部的影子也说不定……开玩笑的,别当真。来吧!狸猫假面啊!让我带你去星期天俱乐部吧!」



小和田君的朝圣之旅犹在继续着,没完没了的宴会在宵山的夜晚描绘出一个没完没了的螺旋。



越往前走,狸猫的气味益发浓重,脚底下的榻榻米也像小婴儿的脑袋一样,益发柔软,出现在宴会上的人也越来越像妖怪。有的房间里正上演着《平家物语》【※作者不详,描述西元一一五六至一一八五年之间,源氏与平氏的政权争夺。】的一幕做为余兴节目;也有的房间里正欣赏着装在脸盆里的大锦鲤,杯觥交错;还有的房间里有巨大的影子在香烟缭绕的烟雾里穿梭来去。出现在宴会上的人的躯体变得越来越大,小和田君终于闯进头部几乎顶到天花板的巨人们的宴会。天狗白兰化为雾气,充斥在空气里,光是坐着也薰人欲醉。闷热的程度直逼热带。数也数不清的宴会全都塞在这家「响」居酒屋里,水乳交融,沉入某个深不见底的地方。有时候,当某个房间里响起高八度的笑声,笑声会传到走廊上,连柱子也为之震动。笑声会唤起笑声,令宴会与宴会产生共鸣,融为一体,仿佛从地底涌出的朗声大笑,让整栋建筑物都为之震动。



「既然如此,那我就看你们能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去吧!」



小和田君已做好心理准备。



突然间,没完没了的宴会一下子走到尽头。



眼前是一个空荡荡的阴暗房间。



大约五十张榻榻米的房间里,两侧是白色的纸门,红色的光线在纸门上摇曳着,正前方是壁麄和通往另一个房间的拉门。房间的正中央铺着两张榻榻米大的天鹅绒地毯,上头摆放着会让人连想到《一千零一夜》【※又名《天方夜谭》,是一部源于东方口头文学传统,于西元九世纪左右以阿拉伯文写成的故事书。】的超大水烟管和红色玻璃的西式煤油灯,四周围绕着三张红色的沙发。水烟管时不时地发出细微的啵啵声响。走近一看才发现,有群穿着红色背心,瘦小如同婴儿的老人坐在沙发上。



「晚安。」



小和田君嗫嚅地试着打招呼。



老人们在西式煤油灯的红色灯光照耀下无声地笑着,脸皱成一团,嘴里咬着从水烟管长长地伸出来的红色烟管滤嘴,烟雾不断地从满脸皱纹中应该是嘴巴的缝隙吐出来,让人不禁担心起他们的身体是不是有哪个地方正在起火冒烟,感觉就像是在跟树龄五百年的盆栽对话。



从老人们口中吐出来的烟雾像条蛇在充满整个房间的红色光线里蠕动着,没多久就被吸进隔开这个房间和下一个房间的拉门缝隙里。



「是这里的意思吗?」



小和田君把手放在拉门上。



震天价响的笑声让整栋建筑物摇晃起来。







当拉门在背后关上,撼动整间居酒屋的笑声戛然而止。



又是个大约五十张榻榻米大的房间。



有个穿着红色浴衣的小女孩站在小和田君的面前。小和田君感觉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她。



小女孩嘴里不知含着什么,小巧的脸颊鼓鼓的,在小和田君面前欠了个身,摆出「请往里面走」的手势。



要说这个房间里有什么照明,只有在穿过整个房间的正前方的拉门前有一盏驹型灯笼,上头写着「狸山」的黑字。然后在灯笼旁,还有一个穿着红色浴衣的小女孩。这个小女孩背面向小和田君,宛如贴在后面拉门上的一抹剪影。



小和田君走进房间里。



「真伤脑筋,来到一个令人心里发毛的地方了。」



耳边传来祇园囃子的声音。感觉就像横越一望无际、满地荒凉的原野,一直走不到眼前那个背对自己的小女孩身边。脚步沉重。为什么会这么冷呢?



他想起小时候跟家人一起去海边的事。明明是想在温暖的浅滩游泳,没想到水温突然骤降,害他始料未及,当他发现胡踢乱蹬的脚尖踩不到地的时候,委实恐怖至极。



背脊如有电流窜过。



小和田君回头一看。



仿佛就是在等他回头,刚才的小女孩摆出奇妙的动作。



小女孩闭上眼睛,把背挺直。当她噘起嘴唇,如同在等待男朋友的亲吻时,从她嘴里吐出一个小小的、红色的东西,掠过阴暗的天花板,在小和田君的头上勾勒出一道弧线。借由驹形灯笼的光线,可以看出那是一尾闪着红色鳞光的金鱼。与此同时,站在驹形灯笼的旁边,面向拉门的小女孩灵活地转过身来,如同追逐着饵食的鲤鱼,一口吞下破空而来的金鱼。



小和田君目瞪口呆地愣在原地。



忙不迭地回头一看,刚才那个女孩已经又背对着他,宛如贴在后面拉门上的一抹剪影,唯有红色浴衣的袖子还径自晃动着。小和田君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又重新转回驹形灯笼的方向。同样穿着红色浴衣的女孩面向他,站在灯笼旁。



小和田君问她:



「你们是双胞胎吗?」



然而,女孩却鼓着装有金鱼的脸颊,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打开拉门,对小和田君做出一个「请进」的手势。



拉门对面是个四张半榻榻米大的小房间,弥漫着令人感到心安的暖意。房间中央有座通往楼上的巨大梯子。



「这是怎么回事?」



空气中散发出一股令人怀念的蚊香味道。



从梯子上方传来小孩子高八度的声音。



「欢迎光临,狸猫假面。上来吧!不必拘谨。」







就在小和田君爬上宵山最后的梯子时,世上最懒惰的侦探浦本氏正在居酒屋「响」的吧台喝着高球【※一种鸡尾酒,由威士忌和通宁水或苏打调成的花式调酒。】,身为周末侦探的玉川小姐则是在与「响」有段距离的街头。在已经熄灯的大众食堂屋檐下,抚摸着桃红色的十圆电话,要自己冷静下来:「给我冷静下来,给我冷静下来。」



她竖起耳朵,但是已经听不见祇园囃子的声音。



羊肠小径上的路灯稀稀疏疏的,一整排已经打烊的药房、医院、民宅的围墙。到处都不见宵山的气息,她似乎闯进豪华绚烂的舞台后台了。



玉川小姐原本是把喝了太多高球的浦本侦探一个人丢在居酒屋「响」里,跟踪被带进店里的小和田君才对。没想到在这么关键的时刻,她那天下无敌的才能偏偏在居酒屋里施展得淋漓尽致,一转眼就把小和田君给跟丢不说,想要回头,却又走进另一条走廊,闯入陌生人的宴会里,不知为何受到热烈的欢迎,害她必须狠下心来婉拒送上来的酒,匆匆地逃离现场。在那之后,她迷路迷得更澈底,来到不晓得是哪条街的巷子里。穿上带来的鞋子走路,左思右想,怎么想都只能得出自己已经走出居酒屋的结论。当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站在陌生的街头了。



她打电话给浦本侦探,等了好久,浦本侦探才「呀喝!」一声地接了电话。话筒那头应该是居酒屋「响」,但是却回荡着惊天动地的笑声,听起来就像呼啸而过的风声,就连浦本侦探的声音也听不清楚。当她说出:「我迷路了。」浦本侦探回以:「那可不妙。」



「浦本先生,这件事再怎么想都太奇怪了。我再怎么路痴,平常也不会迷路迷成这样喔!这莫非是你口中『该迷路的时候』吗?」



「哦!你学会破罐子破摔啦?在该迷路的时候迷路也是一种才能。」



「我只要观察情势就行了对吧?」



「对的。」



「可是不太对劲耶。我所在的地方安静得不得了,完全没有宵山的气氛.」



「只要稍微远离市中心,巷子里都是很安静的。」浦本侦探喃喃自语地说。「说不定你比你想像的还要接近这里喔!」



「不管再怎么接近,对我来说都是很远的。」



……也就是说,远的地方有时意外地靠近。」浦本侦探说着故弄玄虚的话。「总而言之,我会继续在『响』盯稍。因为五代目他们好像还在里面喝酒。」



「浦本先生也别喝太多喔!」



玉川小姐说完这句就挂断电话,开始在阴暗的巷子里前行。不知道哪里才是目的地。这时,她终于决定要从折磨过她无数次的迷路才能上澈底地解放自我。要迷路就来迷路吧!因为是侦探,所以就不能迷路—这到底是谁规定的?



路过已经熄灯,鸦雀无声,广大又古老的小学,又经过已经关门的废弃寺庙,走在路灯有一盏没一盏的石板路上。



她的目光不经意地落在脚下的人孔盖上。



上头写着「狸」的文字,四周围长着膨松柔软的毛。她蹲下去抚摸那些毛,眯起眼睛望向前方,发现在路灯聊胜于无的照亮下,路面上到处都是一坨一坨的毛。



「……我见过这玩意儿。」



她自言自语。



小时候,跟父亲一起去逛宵山,结果和父亲走散,一个人走在路上的夜晚。当时的自己还不是路痴,不对,应该说是小得还无法分辨自己是不是路痴。但是却充满了好奇心,朝着冒险勇敢地往前飞。自己一个人不停地往前走,相信迟早能与父亲会合。空有满腔的自信,认为自己不管再怎么迷路,也能回到该回去的地方。这股自信究竟是打哪儿冒出来的呢?那股乐天的,亦即所谓浦本侦探式的信心究竟是打哪儿冒出来的呢?



「当时走着走着……」



遇见了一个怪小孩。



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小孩的记忆。毕竟那是个与众不同的孩子,至少她在这一带从来不曾见过这样的孩子。虽说是她小时候发生的事,但也就是十几年前的事,那个时代已经没有貌似围着红色肚兜的金太郎【※日本民间故事中,拥有怪力的儿童,最大的特征是穿着红色的菱形肚兜。】的小孩会在附近晃来晃去的习惯了。那孩子胖嘟嘟的,小腹的肉从肚兜挤出来,几乎对她产生压迫感。好奇怪的孩子!住在塞满了破烂的肮脏小屋里。不,不对,那孩子坚持说那是「山鉾」。怎么可能?哪有那种塞满了垃圾的山鉾?更不要说还有个小孩住在里面了。乱七八糟的程度简直跟浦本侦探事务所有得拼。那孩子是个连垃圾都不肯自己丢的懒鬼……。



与此同时,有盏微弱的灯光从她前进的方向亮起,接着便是一串连锁效应,两侧那一整排不问世事的阴暗民宅屋檐下开始点亮一盏又一盏的灯光。



她喃喃地念着写在那些灯笼上的黑字:「狸。」



记忆被唤醒了。



小时候,她也看过这种灯笼的灯光,应该也喃喃地念出过「狸」这个音节,也曾经像这样追逐着这道光线。利用「狸猫老师」送给曾祖父的狸猫屏风治感冒,在深爱着狸猫的家庭里长大的女孩,就算看不懂其他汉字,也不可能不认识「狸」这个字。







小和田君爬到梯子上,那是个四张半榻榻米大的房间,里头塞满了破烂。



「你也太晚来了吧!害我一阵好等。」



有个怪小孩盘腿坐在脏兮兮的棉被上,自顾自地生着气。穿着宛如金太郎的红色肚兜,屁股光溜溜的,腰间挂着装有蚊香的圆形金属容器。胖嘟嘟的脸雪白雪白的,像块切成方形的年糕。肚兜底下挤满赘肉,看起来很有分量。



「你是什么东西?」小和田君问他。



什么东西?这种问法未免也太失礼了吧!」



孩子鼓起脸的样子活像烤到膨起的年糕。「我是八兵卫明神。」



「你说你是八兵卫明神?」



「你是狸猫假面对吧?我认识你。……你可以坐下罗!我准许你坐下。」



八兵卫明神吸着鼻涕,「哈啾!」地打了一个喷嚏。这么一来,屁股的地方便露出一截圆滚滚的狸猫尾巴。他似乎没想到自己会露出狸猫尾巴,「啊呀?」地喃喃自语,看着屁股。然后试图把尾巴塞回屁股里,拉过随意丢在榻榻米上的一条脏兮兮的大毛巾擤鼻涕。「只要毛一乱飞,我就会打喷嚏,真伤脑筋。」



八兵卫明神盘腿坐着的棉被虽然已经因为不知道怎么弄得污损而变成灰色,但是看得出来过去曾经是很豪华的棉被,还可以看见绣得很精细的鹤龟图案。而八兵卫明神刚才拿来擤鼻涕的布,前身则是上头描绘着孔雀和麒麟,精致华美的壁毯.长壁毯的边缘勾到放在房间角落的武士盔甲,盔甲四周是破掉的灯笼、断了弦的古筝、变色的松枝等横七竖八地堆在一起。抬头一看,脏兮兮的天花板原本是涂了金漆的格子状天花板,上头绘有山茶花和水仙的花纹,却必须很努力才能辨认出来。



小和田君目瞪口呆地把房间里看了一遍。「这个是狸山?」



「昔日我曾经把这玩意儿做成各式各样的山鉾来玩,后来玩腻了,所以现在就只是滚来滚去。这五十年来,我不曾下过楼。」



「真是个懒鬼啊你!」



「喂!你讲话给我放客气一点。我可是神明喔!」八兵卫明神说是这么说,但全部的精神都放在把从肚兜突出来的肉压回去。因为他说:「帮我一下!帮我一下!」所以小和田君也助他一臂之力,但是八兵卫明神肚子上的肉就像是拥有「想要去远方」此等意志的生物,再怎么用力按压还是会突出来。



小和田君背后的墙壁上有道掉了漆的金屏风,屏风上立着漆成红色的鸟居,鸟居前面堆着好几把坏掉的红伞。还有鲤鱼跃龙门的木雕、坏掉的弁庆和牛若丸【※弁庆和牛若丸都是平安时代末期的人物。牛若丸为源义经小时候的乳名,而弁庆则是他最亲密的家臣之一。】的人偶、金色的鱼形装饰、描绘着兔子和乌龟的超大型扇子等等,堆积如山。在这堆破烂当中,有好几颗弹珠大小,毛茸茸的毛球。小和田君「呼……」地吹气,毛球们就像四处逃窜的生物般滚动着。



「比我的单身宿舍还脏。」



「什么是单身宿舍?」



八兵卫明神终于放弃压肉这件事,躺在地上。「我永远也赢不了这家伙呢!流了一身汗……对了,狸猫假面,你要喝茶吗?也可以吃点心喔!我准许你。」



「啊哈哈。」



「那个鲤鱼木雕的后面有个茶壶不是吗?也帮我倒一杯。」



小和田君把茶杯上的灰尘擦干净,从茶壶里倒了一杯茶给他。八兵卫明神依旧躺在棉被上,伸出一根类似草茎的东西喝茶。「好喝吧?」



「啊哈哈。」



「狸猫假面,你只会说『啊哈哈』吗?真是个奇怪的家伙!」



八兵卫明神把玩着放在棉被上的奇妙玩具。那是将小型木雕雕刻成京都塔和南禅寺、大文字山、平安神宫的小玩意儿。八兵卫明神将它们打散又重组,做成小型的京都来玩。



「你一直待在这里吗?都不会无聊吗?」被小和田君这么一问,八兵卫明神回答:「很无聊啊!也厌倦了这样的生活。可是我更讨厌麻烦。」



「啊哈哈。我可以体会你的心情。」



「不过,宵山之夜可就忙得不可开交了。」



「……我只看见你闲得不可开交的样子呢!」



你在说什么!接下来就要忙得不可开交了。」



八兵卫明神气鼓鼓地嘟着脸,坐了起来。



「你瞧那面墙上的窗户!被埋在一堆东西底下就是了。」



小和田君看着背后的墙壁,在堆积如山的破烂间找到一丝缝隙,把头探进去,发现那里的确有一扇玻璃窗,眼前是香烟摊的屋檐和室外机、居酒屋的招牌。他还以为自己已经到了很远的地方,原来还在柳小路上。



「得把垃圾从那扇窗户扔出去才行。因为那扇窗户只有在宵山的时候才会和柳小路相通,所以动作不快点的话……丢垃圾这件事,实在太麻烦了。」



「是你不该堆这么多垃圾吧!算了,你好好加油吧!」



「你在说什么?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这些垃圾全部都要你来倒喔!」



「……我吗?为什么?」



「谁教你要随便自称是『八兵卫明神的使者』?不用我提醒吧?所谓使者,指的就是跑腿打杂的下人不是吗?所以我便灵机一动—有了!让这家伙来帮我收拾不就好了吗?其他人都不能上来喔!感恩吧你!」



小和田君一下子反应不过来,八兵卫明神「碰!碰!」地拍着圆滚滚的肚皮说:「来吧!没时间让你发呆了!」然后露出完成一件浩大工程的表情,躺回棉被上。「啊!请不用担心,我会在这里好好地监督你的。」



小和田君凝视着八兵卫明神状似切片年糕的脸。



过了好一会儿,他一声不吭地放下茶杯,推开周围的纸屑垃圾,一翻身躺了下来,用手撑着头,然后便一动也不动。



八兵卫明神被他搞得失去耐性。



「狸猫假面!我说狸猫假面!」



「什么事?」



「不要偷懒了,赶快开始工作不是很好吗?」



小和田君只回了他一句:「不要。」







恩田前辈和桃木小姐在四条乌丸大十字路口的东北角、京都三井大楼楼下,两个人分享着一碗刨冰,一面抬头仰望其壮观的外墙。「十字路口!」恩田前辈回头用手指确认,桃木小姐也说:「十字路口!」两人把刨冰碗扔进垃圾桶之后,手牵着手走向大十字路口的正中央。



「听说只要在这个十字路口的正中央睡上三天三夜,就能变成天狗喔!」



「你又在吹牛了!」



「这可不是吹牛喔!学生时代,宿舍的前辈就有人变成天狗的徒弟了。」



他们站在乌丸通和四条通交会的十字路口上,把四周围看了一遍。



东北角的京都三井大楼、西北角的Urban Net四条乌丸大楼、西南角的四条乌丸大楼、东南角的京都钻石大楼有如支撑着天空的柱子似地巍峨高耸,无论往东西南北哪个方向,有如都市丛林的高楼大厦间都充满熙来攘往的游客,摊贩的灯泡光线照亮了黑夜的最底层。长刀鉾矗立在东方、函谷鉾与月鉾矗立在四方,大批的群众不停涌入,祇园囃子响彻云霄。



恩田前辈踮起脚尖,望向十字路口的东边,指着大丸百货公司前。



「那是长刀鉾。」



有座山鉾高高地矗立在黑压压的人群中,宛如一座不可思议的岛屿。从巨大的屋顶上延伸出好几十个驹形灯笼,光芒耀眼。演奏乐器的乐手们坐在扶手上,正在演奏祇园囃子。从巨大的屋顶垂直往前伸展的罗汉松顶端,正是银光闪闪的长刀。



桃木小姐也同样踮起脚尖,望向十字路口的西边。



如同以四条乌丸十字路口为中心点落在对称的两端,西边也有一座巨大的山鉾,从巨大的屋顶垂直往前伸展的罗汉松顶端,有一弯暧暧内含光的新月。



「那个是月鉾。」



桃木小姐说道。



此时此刻,宵山已接近尾声,星期六正准备落幕。充实的星期六正逐渐展现出其全貌。他们扳着手指头,细数今天完成的事。在三条大桥迎接晨光,然后在四条乌丸目送宵山画下句点,写在手册上的计划全都按照原订计划实现了。虽然没能参观到下鸭幽水庄,但是反而因此达成「拯救狸猫假面于危难之中,并且请他在签名板上签名」的壮举。参观祇园祭山鉾巡行的星期日计划也已经完成,这样还能不乐得手舞足蹈的人才真是有问题。



「假设小和田君也在那一带。」恩田前辈说道。



「要是这样的话,事情就好玩了。」



「……才九点多一点,还早嘛!要不要去看一下无间荞麦面大会?」



「好啊好啊!」



于是恩田前辈和桃木小姐边欣赏山鉾边往前走。游客们开始陆续踏上归途,林立着摊贩的羊肠小径也变得好走多了。摊贩中有很多店家因为东西都已经卖光而开始准备打烊。有个把毛巾绑在脖子上的年轻人站在逐渐冷却的铁板前,心不在焉地抬头望着灯泡。



最后,他们终于走到「六角荞麦面」前。



暖帘里头暗暗的。



「不知道津田先生怎么样了?」



恩田前辈悄悄地打开大门,才觉得屋子里安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也听得见,就传来「窣!窣!」如同大蛇在榻榻米上爬行,阴森森的声音。踏进去一看,只见阴暗的房间里,结束战争的人们全都四仰八岔地躺在榻榻米上,微弱的灯光令人胆战心惊地摇晃着。满地都是空空如也的竹笼,还有好几个空的胃药袋。



爬上尸横遍野的榻榻米,发现后面的墙壁上映出一道高大的人影,而且还在动,简直就像妖怪一样,令人寒毛倒竖,桃木小姐不禁发出「咿!」的尖叫声。影子的主人是津田氏,只见他一个人弯腰驼背地对着竹笼里堆积如山的荞麦面。与宵山的喧嚣隔绝成两个世界的荞麦面地狱还在这里继续着,这点令恩田前辈和桃木小姐皆为之惊愕不已。



两人捏着一把冷汗,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不一会儿,恩田前辈以嘶哑的嗓音喊出:「津田先生。」



津田氏心头一紧,停下还在打荞麦面的手,回过头来的脸色十分凄怆。



「哦!是恩田啊!」



「……你还在杆面条吗?」



「不过大家都倒下了。坐吧!」



津田氏说完,又转向荞麦面。「在我拜师学艺的信州,无间荞麦面大会最后也是变成这副德性。」他如是说。







与此同时,后藤所长还在位于室町通的大楼某个单位的狸猫假面秘密基地里呼呼大睡着。眼角挂着一滴眼泪,嘴角则噙着做了美梦的余韵。在他的眼皮底下,烙印着四条乌丸十字路口笼罩在漫天纸片与欢呼声中的情景。



没有任何前兆,所长突然睁开眼睛。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闪一闪的日光灯,还真是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感感的光景啊!那场盛大的嘉年华会消失到哪里去了呢?梦与现实的落差令所长呆若木鸡,只能注视着日光灯。现在几点了?自己又在哪里呢……?



「好像有什么事来不及了。」唯有这股确信一下子涌上来。



大家都有这种经验吧!某天早上,醒来的时候特别神清气爽,感觉睡了一场好觉。「好奇怪啊!应该没有睡多久啊!」看了一眼放在床头的时钟,惊觉早已过了上班时间。这种再平常不过的事、避无可避的事,终于降临到自己头上了。美梦的余韵瞬间烟消云散,连忙拿起行动电话,未接来电全都是公司打来的电话……基于这种恐怖的经验,我们很容易把神清气爽的起床与不祥的预感画上等号。



下一瞬间,所长回想起一切的状况。



「睡过头了!」他弹跳起来,发现自己躺在薄得可怜的被褥上,斗篷和面具和假发都不在身上。什么时候脱掉的?空调的声响冷清清地回荡在秘密基地里,远处传来祇园囃子的声音,不见小和田君的人影。「为什么不叫我起床呢!」随着这股愤怒涌上心头,自己大言不惭的声音也同时在脑海中响起:「因为我说我绝对不会睡着!」



所长下意识地抱住他那颗光头。



「怎么会这样……太丢脸了……」



看了一下时钟,已经晚上九点半了。



「我到底在干嘛!星期六已经结束了!」



所长从被窝里跳起来,冲向洗脸台洗把脸,把光头擦干净。想要变身为狸猫假面,却遍寻不着明明直到睡前还在缝补的斗篷。所长情不自禁地抚摸着光头,心想:「莫非是小和田君拿走了?」他该不会没有经过自己的同意,就变成狸猫假面二号吧?谁准许他这么做了?



「大事不妙,没有时间烦恼了!」



所长从日式衣橱里拿出备用的斗篷和假发,抓起小茶几上的面具。



当他冲出秘密基地,飞奔下楼,跑到大楼外面时,宵山的明亮与热气将所长团团包围,几乎令他不能呼吸。感觉就像是从梦中醒来,又跳进另一个梦境里。



游客们看到狸猫假面,纷纷停下脚步。



「是狸猫假面!」



惊喜的叫声传遍了整个金碧辉煌的室町通。



难道那个美好的梦还有后续吗?山鉾在蔚蓝的天空下前进,游行队伍歌颂着狸猫假面的功绩,响彻云霄的喝采。当他对聚集在脚下的广大群众大喊:「尽管放马过来吧!」那分足以震撼心灵的喜悦。全世界都和自己站在同一条阵线上!



然而,一声「抓住他!」敲碎了他自以为有一条接地线从梦中连过来的日常生活。「你们想干嘛?」当他进入备战状态,甩开蜂拥而上的人潮时,所长看见以为和自己站在同一条阵线上的世界发出一声轰然巨响,碎裂成两半。



旁观者都是他的敌人。



没有人和他站在同一条阵线上。没有人。







恩田前辈和津田氏隔着荞麦面的竹笼,聊起十年前的那一夜。



那一夜,两人趁着夜色溜出下鸭幽水庄,穿过下鸭神社的糺之森,来到鸭川畔。暖烘烘的晚风吹来,感觉好像狸猫在作祟。在从葵桥往北走的地方,他们将大方巾铺在堤防上,盘腿坐下,干杯互道珍重。那是津田氏偷偷弄到的天狗白兰。「滚石不生苔。」恩田前辈祝福他。「我会滚动到就连苔藓也没时间长出来。」津田氏回答。远离宵山的鸭川堤防上静悄悄的,只能看到对岸住宅区柔和的灯光。



十年后,这两个人又在「六角荞麦面」的店里面对面,耳边传来那一天因为距离太远而听不见的祇园囃子。「在那之后已经过了十年了。」津田氏说道。



离开京都的时候,我以为已经不行了。」



「我也以为津田先生已经不行了呢!」



「小人闲居为不善。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我已经澈底成为狸猫假面的粉丝罗!再也没有人像他那么伟大了。希望他平安无事。」



恩田前辈和桃木小姐心下皆是一惊,面面相觑。



恩田前辈戒慎恐惧地问他:「……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白天那场骚动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当时是想要抓住狸猫假面的吧?」



「我也有很多苦衷呢!」



「今天在下鸭幽水庄也发生了类似的骚动喔!」桃木小姐补充。只见津田氏苦笑着说:「我知道。」然后凝视着从筷子上垂下的面条,侧耳倾听外头的喧嚣扰嚷。



「明明我已经改变了……」



津田氏把面条吞下去,开始道起信州时代的回忆。



虽然觉得过去应该不会追他追到这种地方来,依旧感到惶惶不可终日。但是在珍念寺和尚严格的锻链下,这股不安也随时间淡去。和尚对荞麦面很有研究,但是却完全不肯透露一丝一毫,只是神秘兮兮地说:「首先你得摆脱那些无谓的杂念才行。」要他去整理寺庙后面那片恣意生长的竹林、打扫寺庙。由于津田氏每天只能得到一点点食物,所以总是处于饥肠辊辕的状态。说到那个和尚,跟「开悟」这两个字可以说是相隔十万八千里的人物,再加上不怀好意的心眼直接表现在脸上,所以出入珍念寺的也净是一些可疑分子,就算认为他只是趁机压榨津田氏,也没有人会反对。然而,在每天忙得不可开交,甚至开始对和尚萌生杀意的过程中,津田氏身上背负着的那段不祥的记忆却逐渐烟消云散。然后是那场名为无间荞麦面大会的仪式。他不停地打着荞麦面、吃着荞麦面,直到失去意识为止……。



不知不觉间,竹林恢复明媚的风光,寺庙的走廊和柱子也都擦得一尘不染,身为在无间荞麦面大会中总是能撑到最后一刻的「珍念寺守门员」,津田氏自此声名鹊起。「怎么样?这都是老子的功劳喔!」总是以恩人自居的和尚也越来越厚脸皮,经常要津田氏在正殿里正襟危坐,人模人样地阐述着「禅与荞麦面的融合」,自己却因赌博罪遭到起诉,最后甚至还害津田氏流离失所。无论让他做多少杂事,唯有犯罪一事没让他参与这点,可以看出和尚对他的爱,但是另一方面,也不能否认和尚为了尽情享受犯罪的快感而拼命指使津田氏做事。



「无间荞麦面大会到底是什么?」



津田氏凝视着筷子的前端喃喃自语。



「和尚是这么说的:不是你把荞麦面吃掉,就是荞麦面把你吃掉。在荞麦面与人类之间的对立水乳交融的那一刻,你才能超脱受世俗价值观所支配的世界,接触到无限的世界,利用这样来改变自己。」



津田氏的语气仿佛是在说给自己听。



这时,桃木小姐侧耳倾听门外的声音。



「你不觉得很吵吗?」她如此说道,屈膝站起。



恩田前辈也放下筷子,竖起耳朵。有股与宵山的喧嚣略有不同的嗓音正逐渐靠近过来。津田氏也露出诧异的表情。恩田前辈还在喃喃自语:「怎么回事?」高八度的叫声:「他逃走罗!」响彻门前的街道。下一瞬间,町屋的门被打开,披着黑色斗篷的怪人连滚带爬地冲进来,紧跟在他背后,打算破门而入的追兵们被荞麦面店内遍地的尸骸吓住,全都在玄关止步,嘴里不干不净地叫嚣着。



狸猫假面爬着逃进榻榻米的房间里。



「不好意思,吓到你了。有人在追我……」



当狸猫假面看到津田氏的脸,一时表现出怔仲的样子,绝望地说:「是你啊!」



津田氏将脸凑近桃木小姐耳边,压低声音说:「仓库后面有一堵墙,麻烦你带狸猫假面从那里逃出去。」



桃木小姐小声地说:「请跟我来。」带着狸猫假面往走廊上走。



津田氏对恩田前辈使了一个眼色,两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津田氏双手叉腰地挡在追兵面前,恩田前辈拿起放在缘廊的灭火器,拔开安全栓。



「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



恩田前辈举起灭火器,喃喃低语。



「真是精彩绝伦的星期六啊!」



追兵鱼贯地从荞麦面店大开的门涌入,没多久,有个穿着高级的西装,戴着眼镜的男人拨开厚厚的人墙,不动声色地现身。



戴眼镜的男人举起手来,命身后吵吵闹闹的人闭嘴。「我们是天狗白兰流通机构的人。」男人发出肉麻兮兮的声音。「你们也喝过天狗白兰吧?没喝过吗?」



「喝过又怎样?」津田氏说道。



「喝过就好。感谢您的消费。」男人的眼镜在灯光下闪烁着令人心惊肉跳的光芒。「单刀直入地说,我们没有耐心了,快把狸猫假面交出来。」



津田氏和恩田前辈异口同声地说:「不要。」







自己应该已经逮到狸猫假面,用轿子将他送到五代目的跟前才对啊!



问题是,狸猫假面竟又出现在四条乌丸。



他是本尊吗?



还是冒牌货呢?



「理应抓住的狸猫假面又出现了」的消息震撼了整个四条乌丸一带,同时也传遍夜晚的大街小巷,将满心以为「事情终于搞定了」而沉醉在宵山喧闹里的人又召唤回来。一度松开的线结又再度系在一起,形成捕捉狸猫假面的包围网。



天狗白兰流通机构的传令兵无法承受闷热的暑气,将西装脱下来揉成一团,夹在腋下,脚步声大作地奔驰在已经熄灯的锦市场商店街上。推开穿着浴衣卿卿我我,手牵着手散步的情侣;踢飞堆放在鱼店前的保丽龙箱子;头也不回地冲过寺町通和新京极,上气不接下气地推开柳小路「响」的大门,拨开将居酒屋塞得水泄不通的醉汉们。当正坐在星期六俱乐部的末座打瞌睡的五代目听闻这个噩耗时,整张脸都发白了。



五代目对星期六俱乐部的成员说声「我失陪一下。」便离开座位,将传令兵连拖带拽地带到居酒屋的角落交代:「总之先抓住他再说。」



「那我们刚才抓到的狸猫假面又是何方神圣?」



「这种事你问我我问谁!」



这时,五代目注意到一个人坐在吧台喝着高球的浦本侦探。五代目猛然推开传令兵和几个醉汉,逼问浦本侦探:「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完成一项工作,沉浸在成就感里。」浦本侦探悠哉地回答。五代目抓住他的衣领,死命摇晃。「刚才的狸猫假面是冒牌货吗?」



「你在说什么?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



「你凭什么这么笃定?」



「因为那是狸猫假面的标准配备不是吗?有面具,也有斗篷……」浦本侦探已经醉到连话都讲不清楚了。「怎么看那个人都是狸猫假面啊!」



「够了,不用再说了!」



五代目一把推开浦本侦探。



浦本侦探从椅子上掉下来,说道:「有事再找我。」



五代目回到星期六俱乐部,但却无法隐藏他的慌张。



在首席长老的逼问下,五代目把一切从实招来。



「也就是说……刚才送去星期天俱乐部的狸猫假面是冒牌货吗?」



长老这句话让俱乐部的成员们全都陷入惊慌失措的状态,一口一声地抢着发言。「可是……也有可能出现在四条乌丸的狸猫假面才是冒牌货啊!」、「可是……还是小心一点比较好。」、「可是……」「咯!咯!咯!」只见长老一掌拍在桌子上,巨大的木头桌子被他拍得弹跳起来,酒杯和菜肴东倒西歪。「叫他回来!现在!马上!」长老的怒吼响彻云霄,花容失色的舞妓顾不得从裙摆露出来见人的脚,急匆匆地奔向星期天俱乐部,星期天俱乐部也发生了同样的骚动。



然后从星期天俱乐部到星期一俱乐部、星期一俱乐部再到星期二俱乐部……消息宛如古时候的火灾警报,顺着螺旋梯往上传开。



警报的前方,有三个已经超过一百二十岁的老人等在红色的榻榻米房间里,再前方是穿着红色浴衣的女孩们,而在穿过如同荒野般阴暗的房间前方的「狸山」里,懒鬼界的两大巨头对脚底下的世界发生这么大的骚动浑然未觉,兀自对峙着。







小和田君躺着说:「丢垃圾这种小事自己做嘛!就算是圣诞老人,每年也还是有一天要工作的。」八兵卫明神也躺着回答:「圣诞老人是幻想中的产物吧?」



「都一样吧!你也是啊!」



「不要污辱我!我不是说我会监督你吗?」八兵卫明神在大喊大叫的当下,鼻涕又流下来,于是他又用孔雀和麒麟的壁毯来擤鼻涕。「监督也是一种了不起的工作吧?」



「可是真正动手的是我吧!你以为我会做这么麻烦的事吗?」



「没你想的那么痛苦啦!只是从那扇窗户扔出去而已啊-任何人都办得到喔!不需要花多少工夫的。」



「既然如此,请你自己动手。」



八兵卫明神把小腹突出来,摇晃着圆滚滚的身体。



「你没有资格说这种话吧!是要我说几次?你可是八兵卫明神的使者喔!而且这句话明明是你自己说的!你就乖乖地照我说的话做吧!」



「不要。」



「你这个懒鬼!」



「你才是懒鬼!」



「不快点的话,宵山就要结束了,就会不能扔垃圾了,你也没办法回去罗!」



双方继续在躺着的情况下瞪着对方。



没多久,八兵卫明神拉过附在武士盔甲上的模型刀,开始用刀戳小和田君。小和田君则是抓起坏掉的红伞,开始戳起八兵卫明神富有弹性的肚子。这么一来,只见八兵卫明神一面「哇哈哈哈!」地抱着肚子大笑,一面满地打滚地尖叫:「好痒好痒啊!」八兵卫明神东倒西歪地笑了好一阵子,拭去眼角的泪水说:「啊!痒死我了!」



「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干。」



「好,我明白了。那里有个小小的橱柜对吧?里头塞满了金子,虽然是古代的金子,但是该怎么说呢?这样反倒能高价卖出不是吗?全部给你,帮我丢垃圾吧!」



「不要。」



「人类为了金子不是愿意做任何事吗?跟我们不一样。」



「我在身为一个人类以前,要先当好一个懒鬼。」



「……你以为我会认输吗?赶快给我工作!我是神明喔!死也要让你为我工作。」



八兵卫明神不断地把报酬垫高。一百年份的饭团、七千个不倒翁、五千个信乐烧的狸猫、一万个招财猫、三百条锦鲤、京都府内所有澡堂的全年通行证、屁股长毛、背上长毛、手臂长毛……然而,不管他再怎么诱之以利,小和田君还是不为所动,像尊佛像似的,眼睛半睁半闭,躺着一动也不动。



反倒是八兵卫明神讲得气喘吁吁。



「太奇怪了!你是狸猫假面吧?如果你是对大家都很亲切的怪人,对我应该也要好一点啊!更何况我是神明,你一定要对我好一点!」



「狸猫假面已经变成世界上最懒的懒鬼了。」



「这种狸猫假面,要来做什么用?」



「本来就没有要做什么用啊!」小和田终于张开眼睛。「基本上,硬把狸猫假面这个角色推给我,我也觉得很困扰。因为是正义的伙伴,就必须帮助所有的人——这到底是谁规定的?」



「这个嘛……那个……又不是我规定的。」



「身为神明,你认为这种不负责任的态度行得通吗?」



「人家我……我只是一个地位卑微的神明,我只是一只狸猫啊!」



八兵卫明神用壁毯擤掉鼻涕,沉吟了好一会儿才说:「既然如此,你就不要再当狸猫假面了嘛!既然那么麻烦的话。」



「要是有人愿意继承我的衣钵就好了。」



「我可是神明呢!早就替你想到一个完美的点子了。只要我下达一个神谕,让大家都抢着当狸猫假面不就好了吗?这么一来,你就可以帮我倒垃圾了吧?」



「这种事你办得到吗?」小和田君半信半疑地说,气得八兵卫明神又鼓起脸,双颊涨成跟肚兜一样的猪肝色。「我有叫你不要污辱我吧?我确实说过吧?」



「我并没有要污辱你的意思。」



「所以说啦!你不是乖乖地来到这里了吗?因为是我叫你来的呀!」



「什么意思?」



「听好罗!你之所以会来这里,是因为我下达了神谕喔!我说『把狸猫假面给我叫来!』还特地写在纸上,交给下面的女孩子。我不晓得他们接下来是怎么运作的,但总之是完成我交代的任务了!」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小和田君喃喃自语。「很好,我明白了。既然如此,就把大家都变成狸猫假面吧!」



八兵卫明神再三确认:「约好罗!一旦我下达神谕,你就要帮我丢垃圾喔!」



「好,就让我领教一下你的本事。」



「你应该要更尊敬、更尊重、更尊崇我一点的!」



八兵卫明神爬下万年铺盖,把皱巴巴的纸拉过来,趴在地上,舔了舔铅笔的笔尖。「该怎么写才好呢?」、「要写神谕实在很麻烦,所以我不喜欢。」絮絮叨叨地碎念个没完,一面开始写起文章来。不一会儿就写好了,把纸卷好,封起来,仿佛完成一件浩大工程似地仰躺在万年铺盖上,又开始絮絮叨叨地碎念个没完。额头浮现出汗珠。



「那么,就请你把这个交给下面的女孩子吧!」



小和田君接过神谕,沿着梯子往楼下走。



打开拉门,只见穿着红色浴衣的小女孩站在阴暗的房间里。他把八兵卫明神的神谕交给对方,女孩嫣然一笑,也递给他一张对折的纸。「这是要交给八兵卫明神的吧?」小和田君问对方,女孩点头称是。



「那么这个就麻烦你了,请务必传达给大家。」



小和田君将八兵卫明神的神谕交给女孩,关上拉门,顺着梯子往上爬,一边把那张纸打开来一看,上头写着「启奏,这个狸猫假面可能不是真的狸猫假面」。



小和田君把那张纸撕碎,放进口袋里。



一面往上爬,心里一面想着「所长是不是已经醒了?」







笔者认为,「整理」是从「舍弃」开始的。



为了舍弃,就必须先将东西分成有用的东西和没用的东西。然而,笔者在这里突然有一个疑问,什么是真正有用的东西?什么又是真正没用的东西?时间的脚步会将有用的东西变得没用、将没用的东西变成有用。要搞清楚东西的本质是需要时间的,所以必须要有长期保管的空间。而为了确保有这样的空间,就必须舍弃一些东西。这是一个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的问题。想丢弃,但是又无法割舍。如此苦恼了半天的结果,我们内心深处的懒鬼便会发出恶魔的呢喃:「明天再做吧!」



在小和田君整理垃圾的期间,八兵卫明神一直坐在万年铺盖上。对于小和田君打算丢掉的东西,一再地表示意见:「这个要留下来!」、「你还是真不识货啊!」表现出吹毛求疵的态度。



「这个被鼻涕搞得脏兮兮的玩意儿,可以丢掉吗?」被小和田君这么一问,八兵卫明神面有怯色地把壁毯拉过来说:「这个不要丢,还可以用!」



「已经离堪用的状态很远罗!」



「没关系,这玩意儿能令我感到安心,光是这样就很有用了。」



「啊哈哈!算了,你说的也有道理。」



「有道理吧?」八兵卫明神脸上露出喜悦的光芒。「就像那边的武士盔甲,搞不好哪天也能派上用场呢!不是说圣人无弃物【※出自老子《道德经》第二十七章,原文为「圣人常善救人,故无弃人;常善救物,故无弃物」,意指圣人爱人惜物,因此在圣人眼中没有无用之人、无用之物。】吗?」



「嗯……可是照这样下去的话,没办法整理得多干净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