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th verse(2 / 2)
「一个人睡很寂寞嘛……慎之介先生也一起睡吧……」
——这时,我终于懂了。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我就觉得奇怪。一个女高中生,怎么会毫不在乎地来到三十几岁的男人所住的饭店客房。
怎么会那么毫无防备地,踏进只有两人独处的空间。
不过……既然如此,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别看我这样,我好歹也是个成年男人。事到如今就不必客气了——
我吸了一大口气,然后站在千佳躺的那张床旁边。
接下来。
「哇~~你总算过来了~~好了好了,快点——……」
千佳催促道,扭了扭她的身子,于是我——
「——不行不行!」
忍不住笑了出来,对她这么说。
「不行啦!千佳,不可以这样喔!你已经是高中生了吧?再过几年就二十岁了吧⁉」
「……啊?」
千佳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所以,就算你只是因为想睡觉才躺下来,就算对方是个大叔,你对他毫无戒心……男人并不全是正人君子喔。真的有跟我差不多年纪的男人,想要对高中生下手呢!」
我曾在酒局之类的场合听过这类情况。
像是「不小心对高中生粉丝出手了」。
或是「开始跟十几岁的小女生交往了」。
当中甚至有人一把年纪了,还锁定年纪跟自己女儿差不多的女孩子下手。
因此——
「——听到了吗,以后要小心喔。别忘了有些男人是真的很恶劣。还有……想睡觉的话建议你还是回家比较好。我帮你出计程车费——」
「——啊——不用了~~」
千佳突然从床上爬起来,刚才那副睡眼惺忪的模样荡然无存,她带着扫兴的表情匆匆穿上外套。
「呃,你怎么了……?你不是想睡觉吗?」
「没事,我完全清醒了。」
然后,她背起书包,回头瞟了我一眼。
「……亏人家还以为你是个狂野男。」
千佳自言自语似的,有些愤恨地喃喃说道。
「结果根本就不是,真失望……」
「呃,这是——」
「——我回去了。」
千佳打断我的提问——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向房间门口。
然后。
「再见,晚安。」
她毫无抑扬顿挫地讲完这句话后,「砰!」的一声甩门离开了房间。
乐福鞋的踏地声逐渐远去,房里只剩下空调发出的闷声。
——直到这一刻。
确定房里真的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后——
「……唉~~……」
——我总算放下心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全身都冒汗了。
因为不习惯演戏,我猛然觉得好累。
「啊,好险啊……幸好平平静静地把她请回去了……」
——起初我以为,她是真的想聊音乐。
假如我还是个高中生,当专业音乐人出现在眼前时,我一定会狂问一大堆问题吧。所以,我以为那个丫头可能也是这样。
没想到……她居然提出那种邀约。
居然诱惑我……
那个丫头或许没有恶意。
也许她只是很天真、很单纯地提出邀约。
但是……对从事这份工作的人而言,对未成年人下手风险实在太高。
要是因为违反条例遭到逮捕,很可能再也没办法站上舞台,最糟糕的是还会给新渡户先生他们添麻烦。身为职业乐手,绝对要避免这种情况发生。
再说,我没把那种小女生当作异性看待,对她们没兴趣。在三十几岁的人眼里,高中生只不过是个小孩子。
……不过,既然都让她进了房间,我等于是被她抓到把柄了。要是她撒谎说自己差点遭到性侵,这种情况对我非常不利。
既然如此——我只能装傻想办法把她请回去了。
「唉……」
我再度叹了口气,回到房间坐在床上。
「真是的,怎么都没半件好事啊……」
然后——我一口喝掉剩下的啤酒。接着再次拿起吉他,一个人慢悠悠地弹起《GODIEGO》的歌曲。
***
傍晚,我在祠堂里专注地看着影片。
就是那一天,因为手滑而传送到这只智慧型手机里的影片——
画面中,葵葵、阿道以及我正在演奏——
在这个阶段,葵葵的节奏仍是七零八落,失误也不少,难以说是完美的演奏。
不过……如果换成是有所进步的葵葵。
如果是每天跟我一起练习到很晚,已经能够应付演歌的葵葵在这个伴奏乐团里演奏——她的演奏水准应该会很高吧。
一定会让人误以为是真正的职业乐手在演奏——
「……」
总觉得……自己好像被留在了原地。
葵葵、茜以及未来的我都在不断改变——我却连这间祠堂都走不出去,只能等葵葵来。
这项事实,令我心里非常焦急又难过——
这时——我突然兴起了一个念头。
我起身站到放在露营椅上的「茜Special」前面。
这把吉他已有十三年没人弹过。
琴弦、旋钮、开关和接孔全都生锈,就快报销了。
——要不要弹弹看?
这把吉他应该没办法发出正常的声音,搞不好才弹一次弦就断了。
但是,试弹一下应该不会怎样吧……
我慢慢地把手伸向「茜Special」。
不过,就在手指快要碰到琴颈时——脑中蓦地闪过了一个想法。
这把吉他——是不是为了「那个人」而存在的呢?
是不是为了让那个人在成为音乐人回到这座城市时,能够前来带走它,才放在这个地方的呢……?
——其实,我并没有明确的根据。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这么觉得,甚至认为不可能不是如此——
……还是别碰它吧。这不是我该做的事。
于是……我站起来,打开祠堂出入口的拉门。
然后,以「……去一下便利商店吧」之类的轻松态度试着往外走。
「……嗯。」
——果不其然,看不见的墙依旧阻挡着我。
还是不行呀。原本以为差不多能出去了;原本以为只要正常地走过去,说不定就能来到外面……结果还是行不通啊。
——既然这样!
我先从门口冲到几步远的地方——然后借着这股冲劲回转。
再卯足全力往祠堂外面冲过去——
「——‼」
——结果还是一样,我的脸撞上了那面看不见的墙。
登时满眼金星乱迸。
狠撞了一下的鼻子也火辣辣地发烫。
……莫名有股无力感,这个状况真的令我束手无策。我就这样慢慢地滑下来,瘫坐在原地。
「——啊,门没关?」
远处传来了说话声。
「葵——你在吗——?」
——是茜!茜又来这里了!
而且,距离非常的近。来不及像上次那样躲到梁木上……!
没办法,虽然有点危险……我就躲到堆放在那里的纸箱后面吧——
「……嗯?」
——躲好的那一刻,茜正好探头查看祠堂内部。
夕阳余晖洒落下来,将褐色的头发照得闪闪发亮。
眼镜底下那双和善的眼睛,扫视着祠堂内部。
只不过是看着茜的身影与动作,我的心里就难过了起来。
确定葵葵不在这里后,茜把看似盘子的东西摆在地板上,然后坐在旁边。
「……呼。」
茜叹了口气。盘子就摆在她的后方,上面盖着一块布——
从隆起的形状来看,那个盘子里应该放着好几个饭团吧……
那些饭团一定是茜带过来要给葵葵吃的……
看着这幅景象——我蓦地想了起来。
茜与葵葵的双亲还健在时,姐妹俩常带着慰劳品,到这间祠堂来找正在练习的我们。
慰劳品每次都是茜特制的饭团,内馅通常有八成是昆布。
我喜欢吃鲔鱼美乃滋口味,所以曾拜托茜做这个口味的饭团,大概讲了有一万次吧,但她却说「葵喜欢吃昆布口味」,依旧继续做昆布饭团。甚至还有好几次,她带来的饭团全是昆布口味。
当时这对姐妹,看得我既是羡慕,又觉得温馨。
——那么,现在又是如何呢?
——茜在饭团里包了什么馅呢?
我小心翼翼地从阴影处伸出手——从盘子里拿走了一个饭团。
下一刻,茜就伸了个懒腰,然后起身离开了祠堂。
看见那道背影消失在石阶的另一边后,我咬了一口手里的饭团。
——米饭的甜味在口里散开。
紧接而来的是盐味与鲜味,以及独特的口感——
「——又——是昆布。」
尝到了符合自己期待的味道后,我忍不住这般自言自语——一个人在祠堂里笑了出来。
***
直到昨天为止天空都是一片蔚蓝,今天却笼罩着乌云。
整座城市灰蒙蒙的,围绕着城市的群山布满了红叶。
脚下是银杏叶铺成的地毯,眼前的行道树结了无数颗红色的小果实。
——直到十三年前,自己都不曾离开过的这个地方。
从前每年都会见到的这幅景色。
原本以为自己会再怀念一点,实际上却没什么真实感。自己的心里同时存在着「这里是故乡」的自觉,以及来到陌生城市似的忐忑——我再一次体认到,十三年的岁月有多漫长。
在这幅整体明度偏低的景色中,音乐祭会场正稳稳当当地进行准备。
这场音乐祭的正式名称,似乎叫做「第一届音乐之都嘉年华」。我现在才知道。
因为跟着新渡户先生到处表演,我实在记不住每一场活动的名称。
此刻,舞台那儿应该正在确认灯光的位置吧。
但是——我实在很想一个人独处。
我想思考之前的事以及之后的事,于是来到离舞台有点远的公园设施。我坐在旁边的石阶上,漫不经心地弹着吉他。
『……不过啊,我最喜欢的可能还是〈犍陀罗〉吧……』
我想起之前跟千佳说过的那句话。
脑海随之涌现着迷于〈犍陀罗〉那时的记忆——
——当时我认为,继续待在这座城市也没用。
待在这个四面环山的乡下地方,梦想是不会实现的。所以,我才想带着茜离开这座城市。
就连被茜甩了以后,我的想法仍旧没有改变。
只要前往东京,就能成为音乐人。只要成为音乐人,就能回来接茜。所以,我必须离开这座城市才行——
我弹着吉他,小声地唱起那首歌。
『——听说只要前往那里 任何梦想都可以实现』
——比起相片、比起影片,音乐更能记录我们的心情。
只要聆听从前喜欢的歌曲,或是自行演奏那首歌曲——就能想起当时的记忆、感觉、气味,仿佛这一切才刚发生似的。
『——每个人都想前往的 遥远的世界』
所以——像这样自弹自唱着〈犍陀罗〉后。
我的心里逐渐清晰地浮现出,十三年前的回忆。
『那个国家就叫做 犍陀罗 位在某个地方的 乌托邦』
——跟茜一起走过的回家路;潮湿的沥青味。
——祠堂里夹带灰尘的空气;打开电源后音箱发出的杂音。
——放学后讨论演唱会事宜的教室;黄昏时分从沾着指纹的窗户看到的街景。
以及——被这些令人喜爱的景色包围,一无所知地笑着的我自己。
『如何才能前往那里呢 告诉我吧』
——回忆中的自己十分耀眼,叫现在的我无法直视。
除此之外,我觉得回忆中的自己,好像在告诉我什么——于是,我停止演奏。
一切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那一日的我不复存在,茜也一样。有的只是花费了许多时间,结果却哪儿也到不了、什么也没实现的事实——
明天我们就要正式上台,演奏几首歌曲,表演完就离开这座城市。
然后一切就划下句点了,说不定我再也不会回来这个地方——
但是。
「——为什么不唱了呢?」
耳边传来这句话——我抬头一看。
「继续唱吧?」
站在那里的人——是茜。
她一脸气定神闲,扬了扬手催促我继续弹唱下去——
***
我独自在祠堂里漫不经心地思考着。
思考着茜的事、葵葵的事,以及未来的我自己的事——
我依旧认为,自己在这里醒来是有原因的。就是因为有该做的事、该完成的使命——我才会化为生灵出现在这里。
而我……好像逐渐明白自己的「使命」是什么了。
——丢弃在这里的「茜Special」。
——变成讨人厌的大叔,回到这座城市的我。
以及,包围着祠堂,把我困在这里的透明墙——
这样看来,我该做的事是——;我在这里等待的是——
冷不防的,祠堂响起了两声敲门声。
「……山。」
「本山。」
我询问事先订出的暗号,结果得到的是——阿嗣的回应。
为了避免碰上陌生人,前阵子我们三个经过一番讨论后订出了暗号。
虽然不知道这么做实际上能有多少好处,重点是气氛啦,气氛很重要。顺带一提,葵葵的暗号是「山」「崎面包」。
开门一看,发现阿嗣板着脸站在门外。没想到只有他一个人。
怎么回事?这小子好像是头一次独自来到这里。
总觉得他看上去很苦恼的样子……
「……怎么了?今天不是要进行音乐祭的准备工作吗?」
「嗯,我有点事想先跟你说一声。」
「嗯?」
阿嗣他——直盯着我的眼睛。
然后,以有点愤慨的表情对我说:
「我喜欢小葵。」
——他讲得很干脆。
「她是我的初恋。」
「……什么?」
——我吓了一跳。
猝不及防地吓了很大一跳。
……喜欢?咦?阿嗣喜欢葵葵?
初恋……真的假的?现在回想起来,阿嗣的行为举止确实是有那种感觉啦……
「慎之哥干么害臊啊?」
「害、害臊!我哪有……」
——我害臊了。
非常害臊。
脸莫名其妙发烫。这可能是我头一次遇到,有人像这样跟我面对面谈论恋爱方面的话题……哎呀,之前虽然交了茜这个女朋友,但我身边的人,全是不懂爱情为何物的笨蛋……我自己也半斤八两,茜几乎可以算是我第一个真心喜欢的人,所以我还不怎么习惯面对这种恋爱话题。
可是,反观阿嗣……
「……你还真是个早熟的孩子耶……」
「还好啦,我只是现在年纪还小。」
阿嗣很爽快地认了。
「可是啊,等到我就业的时候,不到十岁的年龄差距就会变成微不足道的误差吧。」
「误差?这、这样啊……呃,大概吧……」
……不,其实我认为误差这个说法太夸张了。
我觉得二十岁左右与三十岁左右的差距就满大的。例如现在的茜已经是不折不扣的大人,当初见到她时我也吃了一惊……
不过,看阿嗣敢这样认真地断言,坦白说我被他震慑到了,既不敢开玩笑也不敢吐槽他,只能不断点头。
「所以,既然小葵不擅长念书,我就连同她的份一并努力,我想成为一个具有必要价值的男人。」
「……是、喔……你真了不起呢。」
——这句话纯粹只是我的感想罢了。
因为长大后的我成了一个恶劣的大叔,看到阿嗣现在就懂得为将来打算,我是真的很佩服他才这么说……可是。
不知道阿嗣有什么不满,他皱着眉头,瞪着我说:
「不过呢……现在却出现了情敌。」
「咦,真的假的……」
「真的。」
然后,阿嗣缓慢地抬起手臂——竖起食指比着我。
「……嗯?」
什么意思?
……我?
阿嗣的情敌是……我?
「……啊?」
……呃,我先冷静地整理一下状况吧。
阿嗣喜欢葵葵。但是,这段暗恋出现了情敌。
也就是说,葵葵可能有喜欢的人了。
而她喜欢的对象,阿嗣说就是我……
「——什么⁉」
「所以,慎之哥是怎么看待小葵的?」
「阿、阿嗣!给我等一下!你冷静一点!」
「这句话,我原封不动地还给你。」
不是,怎么搞的!为什么阿嗣这么冷静啊⁉
面对这种状况,不是应该要再慌张一点、再惊讶一点吗⁉
……不过,他说得也没错。
「……呼。」
现在心慌意乱也无济于事。
我轻轻叹了口气后,一面思索……一面慢慢地说了起来。
「……我啊,应该说,就我自己的感觉,前阵子自己才刚被茜甩了……而且不久之前,葵葵还只是个小孩子……」
……没错,葵葵在我的心里仍保留着「四岁小女孩」的印象。
在我的印象中,她是个会乖乖坐在茜的腿上,兴味盎然地聆听演奏的小朋友。
的确——现在的她是高中生,年纪跟我差不多。
但是,就算这样,我也没办法一下子就抛开之前的印象,重新看待葵葵。就算跟我说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话说回来!」
——我忍不住拉高音量。
在讨论这个问题之前——不是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吗?
在考虑年龄、心意等等这些问题之前——
我抡起拳头——捶打挡在外面的世界与我之间的那面透明墙。
不消说,我的手连一毫米都前进不了。
我又拿头去撞那面透明墙,但——不管怎么做,我都无法到外面去。
「……我是慎之介的生灵,只是『这样的』存在……喜欢上这样的我也没有用吧……」
「嗯,我就是这么认为的。」
——阿嗣相当干脆,干脆到残酷地这么说。
「所以……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乍看之下——阿嗣一副从容不迫的神色。
但是,讲出这句话时的表情,似乎带了点罪恶感。
——我很清楚阿嗣想说什么。
自己只是个生灵,只是基于某个原因才出现在这里。
也就是说——达成目的之后,我一定就无法再待在这里了。
虽然不知道自己会以什么样的形式消失,但就算我跟葵葵及阿嗣一起长大成人……依旧什么也做不了吧。
既然这样——我该对葵葵做的事。
该告诉她的话,就显而易见了——
「……拜托你啰。」
说完这句话后——阿嗣转身离开祠堂。
而我,则是望着这幅已看习惯的景象——他人逐渐远去的背影,为自己背负的重担叹了一大口气。